汝生之,即为汝姐。非为汝姐,汝之焉存?
大巫师的话,伴随着笃笃法铃之声,字字入耳。
我闭上了眼睛,亦闭了上嘴,不置一声。
但,不管我出未出声,没有人会在意,他们所在意的,只是我的血,我宝贵的血。而它们之所以宝贵,也只因它们可为他们延续全族命定天女的生命,与我这个主人毫无干系。
今天,是我满十四岁的生日罢?从六岁开始,这个日子,便是我失去全身三成鲜红血液的日子。巫族拥有强大的繁衍力量,一子,或一女足够传宗接代,从不需要第二人。这巫铃之音,巫师之声,在在皆在提醒,我这个第二人所以会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延续第一个的生命,否则,我,完全没有必要出生。于是,我生之日,亦是我半死之时,我的生,为别人而生,我的死,亦不由已。
臂间的痛极轻极微,血流的速度亦且轻且缓,耳边铃间依在,但我的意识已近抽空……
“大巫师,大巫师,三成已经够了,您快为沧海小姐止血,她受不住了!”
恍惚中,是冯婆婆的怆惶呼声。
唉,冯婆婆,这世上,也只有你一个人疼得是沧海,不是沧海的“血”……
“放肆,退下!”
“……可是,已经够三成了啊,已经够了啊……”
“今载是天女的阴虚之年,需多抽一成!”
四成?他们真是“舍得”啊。
“不行啊,你们不能只顾天女不顾沧海小姐,抽了四成的血,沧海小姐何时才能调养过来?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不也危及天女么?”
“放肆!”是大巫师的怒叱。“一个老奴竟敢打断为天女取药的圣洁仪式,还不拉出去!”
“不,不,不行,你们不能不顾我沧海的性命……”
“拉出去杖责三十!”
杖责?杖责冯婆婆?杖责这世上唯一疼我的冯婆婆?不,不要,抽四成,抽五成都可以,只是不要动我的冯婆婆!不——
“不——!”我翻身坐起,收势不稳,又跌了床,跌到那个冷硬逼人的青砖面上,不肖说,明晨起,屁股上又要青紫一片了。但是……无奈的,我还要感谢这片冷硬的地面。每一回,就是这不知变通的东西能够最快使我明白,那只是个梦境。虽然,它的确发生过,但现在,只成了不时扰我来的梦……
呵,不想了。看天色,不足一个时辰便要放亮,恁多事等着做,睡罢。我捂着摔痛的屁股爬上床,拉过自己做的装着今年新棉花的被子,香香甜甜地睡了,梦里,没有挨打的冯婆婆,没有抽我血来的大巫师,也没有对着我的血猛吞口水的族人……没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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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海,昨天晚上又做恶梦了是不是?我听见你的尖叫声哦,不过,为什么你的梦话总是那么奇怪,我一句都听不懂?”
这个费得多,真是费话多哦,一大早唠唠叨叨,吵人好不好?我将锅里添满了水,灶下起了火。来得另一灶前,锅已烧得热了,将备在灶台小盅内的麻籽油倒进,不一时,清炒的青菜已经出锅。伴着几个凉拌鲜蔬,一笼白面卷子,今早公子的早膳备齐了。
“小海,你说你要不要找大夫看一看?你这样,也不是事啊是不是?你说你一个小丫头,时不时做场恶梦来吓自己……”
“大哥,你帮我看着,这水烧开了,就立马泡茶,我去叫公子起床。”
费得多,我称他“大哥”,因他对我,的确像个大哥般的疼。只是,人无完人,如果他不那么啰嗦,我定然会更喜欢他一点。
“公子,奴婢进来了。”我依常规,敲了敲门,尔后便推开了进到室内,将盛了房后山泉水的提壶放下,支起了几扇窗牖,外面清爽的空气流通来。
“早啊,小海。”垂幕之后的床上,一个人影懒懒坐起,一个人声也懒懒响起。
“早,公子。”我将海蓝色的垂幕打起,挂到银制帘钩上,向床上的人浅福,“您睡得好么?”
“小海,过来。”公子向我招手。
主子召唤,我自乖乖走过去,坐了上榻沿。没有意外,公子如每一日清晨初醒时,靠在了我肩上,一双眼似阖非阖,掩嘴,哈欠连连。
每到此时,我都需要全力忍住,哈欠会传染是它的事,但主子能做的事,奴婢未必能做,这就是主仆有别……不过,我常想,我只所以如此忍得住,是不是因为太有自知之明?其实,我更想奉劝天下人,如果哈欠没有人家秋公子打得这般好看,还是不要打……
“小海,今早吃什么?”公子闭着眼问。
“凉拌三丝、肉沫茄泥、白灼芥蓝,还有一个炒青菜。主食是白面卷子。”我的主子,早膳最喜素食,午膳则要荤素搭配,至于晚膳便是随兴所欲了。
“还是我的小海可人疼,这些菜都合本公子胃口。”
“谢公子。”我目朝前方,竭力不去向公子此时的脸容扫去一眼。这个时候的公子,有极大的欺骗性,会让人以为,他只是一个较常人俊了些、干净了些的无害哥儿。但我可是见过这个人最本质的面目,那样浑身挂着别人与自己血的公子,那样两眼藏着噬兽的公子……
“在想什么?”公子的话温热的吐息吐在我颈上,清似屋后山泉的音质就在耳边。
我一惊。是呵,在想什么?怎在大白日的,想到了那久远的事?
“把衣服拿过来,我要起了。呆丫头,一大早就发呆,说不好哪一天就让人当呆瓜卖了!”他拍了我头顶一下,最后的一句,是含在哈欠里咕哝出的。
唉,可怜的我。在旁人眼里,我怎么也算是个伶俐勤快、本分尽职的乖丫头,而在公子嘴里,是一个百年不变迟钝木讷的呆丫头……不过,这“昵称”倒没有打击我,就如同公子每早倚在我身上等待自己彻底清醒时这段看似亲昵的依偎,亦改变不了我和他实质的疏离一般。
我是公子的贴身丫头,公子不相信我,一如他不相信任何人。
公子是我眼下的主子,我不相信公子,一如我不相信任何人。
公子从来没有忘了在膳前用服用避毒丸的习惯。
我亦从来都期盼着他不要祛除这个习惯。
我和公子,是在那样的情形下结识,在颠沛流离的逃亡中,彼此成了对方握在手里的那一根代表希望的稻草,逃亡结束时,他不知该如何处理一个曾见着他最落魄的面貌最本质的面目又曾共历生死的人,于是,留下我做了他的丫环……嗯,其实,以他的行事作风,杀了我也算正常……
“你又做恶梦了?”
公子问这话时,我正将昨晚就备好的海蓝长袍侍候着他穿上。我生来有一个本事,对于做惯做常做顺手了事情,不管专不专心,经不经意,该做的事仍然会做,且一丝不苟的做……
“还是不想说?”
“嗯?”我抬眼,公子的五官近在盈寸。我承认,哪怕这张脸从远到近看了这么多年,哪怕对这脸面皮下的本相无比清楚,我还是要承认,公子……很好看,尤其这双打着涡漩的墨色眼瞳……将手底下衣料的细褶抚平,“奴婢给公子倒水净面。”
“小海当真如此神秘?对本公子不说,对亲如兄妹的得多得满不说,想要取信我的小海,难呶。”公子用含谑带笑的语调追着我过来。
“取信小海,肯定不比取信公子来得难。”这人,五十步笑百步,不看看自己,谁能取信得了他?我给他递了盐水与毛刷,趁他漱口的当儿,将泉水倒进净面盆里,浸湿了棉质面巾,奉到他跟前。他却微倾了脸,“我还是喜欢我的小海给我净面。”
哼,什么清风公子,什么四公子之首,在我小丫头眼里,也就无赖一大只,而且是只准州官放火的无赖,还是五谷不分四脚不勤的无赖,也不体谅我人小个小,他纵是半倾了身我还是要高踮起脚才能勉强够得着他一张脸,总要人侍候就是!
我啊,也不客气,拿他当成一根木桩,靠着这木桩,我将整张面巾覆他脸上,指尖轻揉着他的太阳穴。灵泉山的山泉水很灵,可以醒目醒神,第一遍擦上去,公子整张脸便真正醒了来,眉目间,多了几分神采……
“你的梦,还是不能说?”
这人总是如此,总想趁我走神时候窥我心思。我告诉自己,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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