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可真是着急。”
顾旭笑了笑,把把这些奏表随意翻看了一遍,记住上表人的名字,然后把它们递到洛川的手里。
“他们都是大齐降官,”洛川道,“这些人,一直都不在帝君的核心决策圈子里,也没有在这场战役中立下太大的功劳。
“在他们看来,如果再不趁劝进这个机会,在帝君面前卖力地表现一下,恐怕帝君不久后就会把他们给淡忘了。”
说来也奇怪。
以前大荒有人造反,都会给自己先封个官职头衔,比如“某某大将军”、“某某公”、“某某王”,这样一来,他们便能以此为旗帜,招贤纳士,构建班底。
但现在顾旭,除了草原可汗和青冥头领之外,身上没有正经的一官半职。
就跟山里的土匪大王似的,全凭个人声望,把一帮来自不同背景的人聚集起来。
至于“帝君”,其实原本是上界对第八境三重天以上的强大修行者的尊称,到了下界后,就成了人们对神只“上苍”的称呼。
“天宫之主”,才代表着紫微大帝过去在上界的身份和权柄。
而现在的义军,别看声势浩大,实际上也是个没有完善规章制度的草台班子。
像洛川一个人,就同时干着大齐王朝的首辅、驱魔司司首、都察院左都御史、司礼监掌印太监等的活儿。
有些时候,看到洛川干这么多活儿,却不领一分一厘的俸禄,顾旭会觉得自己就像个朝死里压榨手下劳动力的黑心资本家。
当然,洛川对此从不抱怨,甚至还非常乐在其中。
在他看来,能做帝君门下走狗,是他最大的荣幸;帝君让他做的活儿越多,越能证明对他的器重。
“文昌,你怎么看?”顾旭沉吟片刻,问道。
“老臣以为,现在时机还未成熟,”洛川答道,“一方面,义军虽然打了个大胜仗,但自身根基未稳,制度不全,北境、草原、青冥、大齐降官等几派势力暗中较劲,如果不先把分功劳、排座次、立规则、定尊卑等事情做好,恐怕会后患无穷。
“另一方面,帝君或许不在意那些虚礼,但登临第九境的香火之力对您来说极为重要。
“您现在登位,不过是一方割据势力的头领,得到了香火实在有限,说不定某些负隅顽抗的愚昧之人,还会视您为乱臣贼子。
“但待到您彻底掀翻天行帝的统治后,若以一场举国瞩目、礼乐俱全的盛典,向天下昭告新时代的来临,那么大荒的芸芸众生都将对您合掌加额、敬若神明。”
“就照你说的做吧。”顾旭点了点头,认同了他的观点。
“不过,帝君,”洛川顿了顿,又继续道,“登基称帝虽不着急,但是既然我们已经把大齐称作是‘伪朝’,把萧则曜称作是‘伪帝’,甚至从齐太祖萧圣昀开始,就否定了大齐王朝的正统性。
“那么我们应该尽快定个新的国号,作为正统的旗帜,招揽天下有识之士,组建新的政权。”
“有道理,”顾旭再次点头赞同道,“文昌对此有建议么?”
尽管之前在北境的时候,顾旭已经跟赵嫣开玩笑般地讨论过这件事情,但他觉得在这种大事上,还是应该多问问手下群贤,表现得更像是一个从善如流的君主。
“西北之疆,古称夏地,”洛川思忖了一会儿,认真地答道,“依老臣拙见,帝君发迹于西北,当以‘夏’为国号。”
“夏。”
顾旭心头默念着这个字,脑海中再度浮现出先前在“归墟”中的所见所闻,想起了那个奉“大夏皇帝”之命前来寻找他的红袍人。
这让他不禁感慨,在有无数分岔的命运洪流中,或许总会有些注定不会改变的东西。
短暂的安静后,顾旭又向洛川询问起了大齐国师的情况。
“文昌果然不负我所望,真把那王固实给生擒回来了。”
“帝君所托,哪敢怠慢?”洛川道,“只是那王坚实在是执迷不悟,居然想引燃真元,在我的面前自杀!天行帝那狗昏君,居然也能让他以死效忠!若不是我及时动用了‘道则领域’,恐怕真让他得逞了!”
“你现在是把他关到地牢里了,对吧?”
“没错。我将帝君您先前设计的九十九张‘锁元符’组合起来,变成了‘九宫禁绝阵’,能够锁住他的真元力量,防止他再一次想不开寻死。”
“带我去看看他吧。”顾旭沉默片刻,缓缓道。
其实,国师的表现,一直都让顾旭感到有些奇怪。顾旭有些想不明白,能够开创出《焚天七式》的赤阳子,为何能教出一个如此愚忠于大齐的徒弟?
尤其是国师在战场上说那句,‘选择了投降,就是辜负了师尊的临终遗嘱’。
更让顾旭感到意外。
在他看来,赤阳子当年放弃飞升,走火入魔,无疑是看穿了“大荒是一座牢狱”的真相,也看清了天行帝的真面目。
但他却在临终遗嘱中,要求国师忠于皇帝。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难道他是担心自己的徒弟为了复仇做傻事?
还是在洞察真相之后,发现敌人太过强大、不可战胜,便选择使用谎言保护自己的徒弟?
顾旭倍感好奇。
他和洛川的身形很快消失在原地。
片刻之后,两人出现在昏暗的地牢中。
只见囚笼之中,大齐国师被一道道由银白星光凝聚而成的锁链拴在一根立柱上,他的双手和双脚都被沉重的镣铐束缚着,使得他没有一丝挣扎的余地。
在他周围的空中,飞舞着数十个古老而神秘的符文,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像是夏夜里的萤火虫。
而他的面容,也比以往更显沧桑憔悴。
他双眼紧紧闭着,似乎根本没有发现顾旭的到来。
“给他松绑吧,文昌。”顾旭吩咐。
“万一他想自杀,或是对您不利——”洛川微微皱眉。
“——以他的实力,翻不出我的手掌心,”顾旭淡淡道,“何况,还有你在我旁边呢。”
顾旭后半句充满信任的话,令洛川心情格外愉悦。
洛川听从吩咐,轻轻挥了挥手。
伴着清脆的响声,镣铐与锁链瞬间裂成无数碎片,符文的光芒也渐渐暗淡,很快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随后,顾旭心念一动,施展“乾坤”权柄。
三人立刻从黑漆漆的牢房中,被转移到了府邸的书房之中。
顾旭坐在书桌背后的官帽椅上,洛川侍立在他的身侧。
国师则站在他的对面,目光落在顾旭年轻的脸上,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神色有些恍惚。
洛川对国师轻慢的态度颇为不满:“帝君仁慈,把你这从狱中放了出来,你竟然不仅不拜谢帝君之恩,还敢直视帝君——”
“——帝君若是不满,直接杀了我便是。”国师用毫无波澜的嗓音道,看上去浑然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
不过,尽管脸上不动声色,但在国师内心深处,见多了洛川过去清高孤傲、仙风道骨的姿态,如今看到他变成了一副阿谀奉迎的小人嘴脸,还颇有些不太习惯。
“王公乃大贤之士,在他的面前,不必恪守这些虚礼,”顾旭先安抚洛川,然后轻笑一声,看向国师道,“王公,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应该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对吧?”
“帝君说的没错,”国师沉吟片刻,点头承认道,“我确实非常好奇,帝君是如何知道‘萧长寿’这个名字的。”
“萧长寿啊……”听到国师的问题,顾旭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如果我说,我就是萧长寿,你会相信我么?”
“帝君莫要捉弄我。”国师望着顾旭那张年轻得过分的面孔,眉头紧皱道。
在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做足了准备。
哪怕顾旭告诉他,“我转世重生前,跟你的萧长寿师祖是挚友”,国师认为自己应该也能接受。
但国师万万没想到,顾旭竟会说出“我是萧长寿”这样一番话来。
要知道,去年顾旭刚刚在符篆之道崭露头角的时候,国师还幻想过,要把这个天赋异禀的年轻修士收为自己的徒弟,传承自己的衣钵。
可现在,顾旭竟突然之间“超级加辈”了!
国师只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一时间只觉得顾旭是故意在拿自己耍笑。
“他果然不信,”顾旭轻叹一声,对旁边的洛川说道,“文昌,还是得麻烦你去替我把证据取来。”
听到顾旭的话,洛川立刻消失在了原地。
待到他再次出现的时候,他的手里多出了一枚造型小巧精致的玉佩。
国师立刻认出,这玉佩是大齐驱魔司特制的法器,驱魔司内修行者人手一个,可以用来录制任务执行过程的影像,是计算功勋不可或缺的工具,也是研究鬼怪的重要资料。
洛川带来的这枚玉佩,曾经属于时小寒。不过在时小寒离开沂水县,前往洛京城之后,这玉佩就被留在了沂水驱魔司衙门里。
洛川在玉佩上轻轻敲了两下。
刹那之间,玉佩大放光芒。
一个头梳丧髻,身穿粗麻孝服,面容姣好,泪眼汪汪的年轻少妇,瞬间出现在悬浮空中的影像里。
“画皮鬼……”国师望着这貌美少妇,立即认出了她的真实面目。
“两位是来自驱魔司的大人吗?敢问二位如何称呼?”只听见画皮鬼开口问道,声音婉转动听,颇为诱人。
在画皮鬼的对面,站着个头娇小、身着七曜服、背负大砍刀的时小寒,以及青衫飘飘、清瘦俊朗的顾旭。
“驱魔司巡检,时小寒。”
“在下萧长寿。”
两人先后回答道。
随着洛川又轻轻地敲了下玉佩,影像在此戛然而止。
国师盯着影像消失的地方,嘴巴微微长大,眼中充满了震惊的情绪,整个人仿佛被石化一般,呆立片刻,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在下萧长寿……他竟然真的是萧长寿……”他声音微微颤抖。
“‘萧长寿’是我的化名,”顾旭望着脸上满是惊愕之色的国师,面带微笑道,“王公,你应该知道,在我觉醒前世的记忆之前,我曾以为自己这辈子根骨有缺,很可能英年早逝。
“所以我每天都在拼了命地修行,只希望能尽快抵达圣人境界,重塑身躯。
“长寿,是我那时候最大的心愿。”
“可是,”国师深深吸了一口气,提出了自己的困惑,一时间连敬称都忘了使用,“照你所说,‘萧长寿’是你转世重生后才有的化名。
“但我师尊赤阳子在数十年前就去世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又是如何跟他碰面,并传授他道法的呢?”
“王公有去过东海的尽头吗?”顾旭问。
“没有。”国师摇了摇头,不知顾旭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自从他做了大齐的臣子,日日夜夜都在为国事操劳,给那些尸位素餐的贪官污吏们补漏子、擦屁股,根本不可能有精力去探索神秘而危险的大荒尽头。
“在东海的尽头,有一道大瀑布,”顾旭放慢语速描述道,“天下海水汇聚于此,坠入无底之谷。
“那里名为‘归墟’,是‘诸因之果’,是‘万物归一之地’,是众生必定会抵达的终点。
“在‘归墟’的深处,存在着‘混元之气’,里头的时间和空间都是错乱的,能让人在不经意间回到过去,或是前往未来。”
“归墟……”
国师口中反反复复地默念着这个词。
普通人或许察觉不到。
但是在国师的感知中,这个词中似乎暗藏着极为浓厚的道韵,光是听到它,就让他脑袋隐隐有些作痛。
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撕开了糊住窗户的纸,强烈的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而与此同时,也让国师真正地看到了一些窗外的风景。
“你曾经通过‘归墟’,回到了过去?”他盯着顾旭,说出了脑子里冒出的大胆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