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又做梦了,很奇怪的梦,乱葬岗里尸横遍野,很多穿白大褂戴口罩的人抬着担架在寻找什么。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艰难地伸出手,在苏三手心里写了几个字,然后就……
他睁着大大的眼睛,脸上的血迹已经凝固。因为身上全是枪眼,苏三甚至都能听见凛冽的北风穿过一个个窟窿传来的呼呼声,凄厉得好像成千上万人的哀嚎。
一开始苏三以为他没死,抓住他的肩膀晃了晃,突然身边有谁提醒了一句:“别推了,已经死了,死不瞑目呢。”
她执拗地不信,死不瞑目这事都是小说里的狗血剧情,于是把手伸到他眼睛上往下刮了一下。
他的眼睛好像被施了魔法一般,无论她怎么努力,就是大大的睁着。
有人啧啧长叹一声:“肯定是有冤屈,我活了半辈子,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奇事呢。”
苏三正想看清楚这死不瞑目的人到底是谁,已经从人群中冲出来一个长发披肩眉清目秀的女子。那女子扑在地上,抱住那人,扯开了嗓子唱:“恋要恋,不怕爹妈在面前,不怕爹妈要哥死,阳间不恋阴间恋!恋要恋,不怕官司打一千,不怕一刀头落地,一刀落地也甘愿!恋要恋,二人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九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她一边唱一边伸手帮男人阖眼,可是男人就是不闭眼。
她没有一滴眼泪,但是歌声里的悲伤太凄惨,连乌鸦都惨叫着在树林里逃窜。
苏三哭起来,心想这奇女子该不会是这死不瞑目的男人的妻子,他到底有何冤屈,另外那些尸体到底是些什么人。
醒过来浑身是汗,墙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苏三呆呆地坐在床上,窗帘严丝合缝,她看不见外面是不是有月光。
上学那会儿课本上经常说“月光如流水”,其实她更喜欢姜夔的“波心荡,冷月无声”。
这几年来,每个失眠的有月光的夜晚,她都能看到这样的冷月无声。
周漾又没有回来,整个大得像皇宫一样的庄园,在她眼里跟太平间无异。
其实这里还有一个管家一个厨师两个佣人两个司机,只是每个人走路都没有声音,好像是鬼一样飘来飘去。
刚来这里的时候经常被吓个半死,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不明物体在飘来飘去,现在倒也习惯了。
她想了半天,直到钟声响了十二下,终于想起来梦里面那男人是哥哥苏硕。又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梦见苏硕,因为十二点一过就是哥哥的忌日。
苏硕死了整整四年了,按照当地的习俗,一个人死后,亲人尤其是女亲人都要在灵前痛哭流涕,甚至嚎啕大哭。同时要诉说逝者生前的好和喊出命苦之类的言辞。当地大多女性哭丧时都带有基本统一的唱腔,哭的声音越大,对逝者的悲伤之情就更强烈。
可是苏硕出殡的时候苏三不在,当时她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不醒,等她从医院出来,刚好是苏硕百七的第二天。
爸爸带她走了很远的山路去看苏硕的墓地,那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墓地朝向南边,前有水流穿过,后有山峰为靠,境内层峦叠翠,就是风水上说的“前有照,后有靠”。
墓地铺着顶级的大理石,看起来尊贵无比,衬着墓碑上苏硕的照片还有介绍他生平的鎏金字体,显得相得益彰。
父女俩站到腿都麻了,最后是苏天明从怀里掏出来一瓶酒,用嘴咬开瓶盖,倒了一些在墓前,自己咕咚咕咚喝了些,颤巍巍扶住墓碑,仰天长叹:“硕儿,是爸爸对不住你……”
苏三哇一声哭起来,苏天明吼了她一句:“哭什么丧呢,你哥哥被谁害死的,你不知道吗?”
她踉跄着后退,却被苏天明抓着跪在墓碑前。
她仰起脸看了哥哥的照片一眼,赶忙低下头。
可是苏天明就是拖着她的脸凑到照片前,咬牙切齿般:“苏三,你看好了,这是你哥哥,为了你可以连命都不要的哥哥。你想要嫁的那个人,就是杀死你哥哥的罪魁祸首。你要是再执迷不悟,总有一天会落得跟你哥哥一样的下场。”
那时候年少轻狂,总是觉得爸爸想报仇想疯了。过了很多年后再回头去看,终于明白了那些话的意思,可是为时已晚。
难得这样午夜梦醒,苏三洗了个冷水澡,躺在床上打电话。
一开始还能和颜悦色,过了几分钟开始骂人,惹得管家老王在外面敲门:“三姑娘,您怎么了吗?”
她赶忙挂了电话,又把电视打开,对着外面喊:“没事,我看电视呢。”
不知道老王相信了没,问:“三姑娘是肚子饿么,我让厨师给您做碗牛肉面去?”
苏三一横心,索性下床去拉开门,老王看了她一眼,后退一步。
“对了,老王叔,少爷好几天没回来了,你知道他在忙什么吗?”
老王摇摇头,她笑了笑,说要去地下室找瓶红酒助眠。
去到一楼看了看窗外,一弯明月挂在天上,只是没有星星。很快乌云像是一只“喷墨”的乌贼,伺机吞噬了月亮,然后在树荫的掩映下招摇撞骗地遁形。
还没挑到一瓶适合的酒呢,入口处已经响起老王的声音:“三姑娘,您挑好了吗?要是挑好了,我需要记录在册。”
周公馆的规矩,周漾不在的时候,任何事情都必须事无巨细记在笔记本上。有时候周漾心情好,知道苏三拿了地下室的红酒,也不跟她计较,就是一笑而过。但是要是他心情不好了,会有专门一本笔记本,上面记录的就是这几年苏三在周家的开销。他要是某天扯疯了,就会让人端着笔记本认真地念着数字,逼着苏三自己计算她欠了他多少钱。
苏三拎着一瓶ChateauLatour出来,抢过笔记本刷刷刷写道:二零一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凌晨两点半,苏三从地下室取走一瓶ChateauLatour。
刚才被乌贼吞噬了的月亮,此刻又静悄悄挂在窗外,只不过是残月。
残月也有残月的美啊,十五的时候就是满月,好歹曾经圆满过。
烟盒有些皱了,她打开才发现仅剩的两支烟已经断成长短不一,像一团烂泥睡在烟盒里。
可是她急需红酒和香烟,来缓解内心无法舒解的郁结。
没有了过滤嘴的烟真是难抽,却能让她颤抖的心镇定下来,让她睡着。
睡到不知道几点,门外响起佣人的声音:“三姑娘,三姑娘,快醒醒,少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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