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江浩浩荡荡,逝者如斯,澎湃涛声安抚着骚动的灵魂,渡鸦岗那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打斗,忽然变得风轻云淡,阻隔于万里之遥,大江之外,风声中夹杂着隐约动静,听上去似乎势均力敌,陷入僵局。
契染与莫澜头靠着头沉沉睡去,眉心轻跳,耳廓颤动,一呼一吸悠长而深沉,血气从周身毛孔溢出,你来我往,吞吐交融,气息彼此缠绕,阴阳相济,渐次浑厚,如此默契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施展。
魏十七瞥了一眼,断定其中定有奸情,不过常言道,看破不说破,他只作不知,大半心思仍放在渡鸦岗,侧耳倾听种种蛛丝马迹。在他看来,那树妖横空出世,并非存了投桃报李之心,挡下凶兽为己解难,纯粹是脑子僵硬不灵光,将渡鸦岗视作私有之物,不容外人染指,误将凶兽视作大敌。
纵将深渊巨人的精血占为己有,逞一时之威,外物毕竟是外物,不得长久,树妖脑子再怎么不灵光,吃亏吃大了,也只能退避三舍,魏十七并不看好它,他与那凶兽再鸟不渡山蛇盘谷中激斗多时,深知其厉害,逃遁非是上策,最好趁它与树妖打得两败俱伤,杀个回马枪,倾力一搏,毕其功于一役。
这念头是如此固执,如此吸引人,魏十七虽知其中的风险,却迟迟没有死心。
听着风与水,望着天和云,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天崩地裂一声巨响,土石倒卷而起,滚滚四散,遮蔽了大半个天空。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根无形的手指,将心弦生生拨断,魏十七双眸尽赤,蓦地扭头远眺,不安愈来愈浓烈,野兽的本能勃然而作,他嗅到了异样的气息,地龙索从袖中钻出,紧紧缠绕右臂,掌心扣金符,头顶一颗斗大的凶星播撒血光,凶煞之气笼盖四野,如烈火燎原夺杀生机,草木兽虫避之不及,纷纷倒地而毙。
契染莫澜猛地睁开双眼,双双从沉睡中惊醒,体内血气鼓荡,手足剧烈颤抖,二人彼此对视,眼中掩饰不住惊恐与绝望,对方瞳仁中自己的身影,扭曲模糊,这是大凶之兆,昭示着杀身之祸,迫在眉睫。
数息后,渡鸦岗轰然中折,一团黑影星驰电掣撞将出来,遁速快得惊人,却歪歪扭扭,踉踉跄跄,如喝醉了酒一般不听使唤。
地脉隆隆不绝,那凶兽摆脱了树妖的阻挠,衔尾追袭,凶焰障天,契染脑子乱成一团浆糊,他强自按捺下沸腾的血气,灵机一动,厉声喝道:“天无绝人之路,伏波江近在咫尺,从水下走,方有一线生机。”
他亲眼目睹两头凶物相互对峙,亲身经历天地伟力余威冲击,短短一瞬,弱小如婴儿,根本无从与之抗衡。打不过,就只能退避三舍,伏波江深不见底,阻隔地脉,乃是天然的屏障,那凶兽便是不依不饶追入水下,亦可与之周旋一二。
魏十七目视北方,头顶十恶命星熠熠生辉,他头也不回摆摆手,示意契染自行其便,莫要管他。契染微微一怔,旋即醒悟过来,正待再劝说一二,莫澜伸手按在他肩头,轻声道:“由他去吧,各人有各人的道,各人有各人的机缘,断不可强求。”
契染闻言心中一动,犹豫片刻,终是没有开口劝阻,低声嘀咕了几句,扭头拉了莫澜一把,当先扑向波光粼粼的伏波江。恶战一触即发,凶地不可逗留,莫澜紧随其后扑入冰冷的江水,心中却有几分好奇,契染口齿低沉含糊,她离得最近,却也没听清他嘀咕了些什么。
这一刻,契染终于明白过来,那自称韩十八的三界之客,孤身闯入深渊,孜孜以求的所谓机缘,究竟落于何处。诸天诸界,最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莫过于深渊,深渊之中,最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莫过于血战。他是冲着血战来的。血战旷日持久,镇兵镇将不死不灭,他要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生路,踏着尸山血海,肉身成圣,与三皇六王诸方之主比肩。
他来得太迟了,最混乱的那些日子已成为永远的过去,深渊主宰彼此达成一致,镇柱不可轻动,血战不可轻启,深渊平静了近万载,并且将继续平静下去,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兜兜转转四处游荡,以战养战,寻觅强敌磨砺肉身。这一路闯荡,死在他手下的对手可以列一串长长的名单,都铎,左彪,仇破虏,魏蒸,李涉江,赵传流,蓝胡子,惠无敌,人的名树的影,无一泛泛之辈。
他看着韩十八一路杀来,愈战愈强,大势已成,渡鸦岗上斩杀惠无敌后,再无人可入眼,只能将目光投向蛇盘谷中那地脉孕育的凶兽。若他最终斩了那凶兽,下一个挑战的目标又会是谁?
契染没有看错,莫澜没有说错,仿佛眼上的鳞片倏忽落下,魏十七愈来愈清晰看到了自己的“道”。
当年帝子明示暗示,催促他入深渊,寻机缘,他一直不明白这“机缘”究竟为何,落于何处。他一度以为,散落各处的“血舍利”才是个中关键,将其纳入灵机池,攫取血气,内孕神通,诸般变化,与“神兵真身”有几分相仿,但迦耶留下的法诀又将血舍利炼成一串佛珠,似是而非,别有深意。
寻寻觅觅,打打杀杀,命星映入深渊的天空,与星月争辉,十恶星躯亦水涨船高,及至引动星芒入体的刹那,魏十七豁然开朗,原来所谓的“机缘”一直落于身边,不离不弃,只是他未曾在意。
十恶命星是他命中注定的机缘,以星力锤炼筋骨,直至肉身成圣,舍此之外,别无捷径可走。
魏十七不知道当年天帝是怎样将命星秘术推向极致,成就紫微星躯的,也许是在深渊,也许不是在深渊。他也不知道,紫微星究竟本来就是帝星,还是承天帝之运数,脱颖而出,君临天下,一跃而成为帝星。不过此时此刻,他心如明镜,在远离紫微星光芒之外,在深渊浩瀚的天空,他的命星,十恶凶星,也有那么一丝希望,成为新的帝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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