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前走,3030却在我身后说:
“我知道你们的无奈,错误在那个有私心的研究员,不在你们。你们无论选择保留九幽还是弃置九幽都没错。”
“我不会离开九幽,我会在此守候千年,利用我并不多的权限守好这座无人的孤岛。我会当好九幽的保安,盯好机械的运行,你放心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声音里有着令我熟悉的责任感。
世界对我们是仁慈的。
让我们在尚且没有老去的时候……即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就感受到了肩头的重量和此生的使命。“3030”如此,“苏明安”亦如此。
……
之后我去了很多地方。
世界仍然嘈杂。信仰、战争、历史……神灵高高在上施以命令,便有亿万人类为祂赴汤蹈火,却也有同样多的人类试图寻找旧神的痕迹。
炮火、死亡、疾呼在我耳畔飞过,有时我踏足一些城市,会有士兵向我递来征军宣传单。纸面上的措辞慷慨激昂。
“……您有兴趣参加旧神军吗?我们可以为您引荐,也许您还有机会见到天使大人。”士兵满脸虔诚。
“我也是天使。”我说。
照这样来说,我也是天使,秩序天使。自己编纂出的神话,却被他人奉若圭臬。
十六七岁的士兵茫然地望着我,而我一笑而过,将宣传单塞回给他,便离开了。
在千年计划开始前,我经常在电视上汇报科研成果,然而仅仅过了七八年,人们就认不出我了。也许再过几十年,他们甚至连“千年计划”这个概念都会忘记——这就是抹杀历史的破坏性。
什么都不会记起。
什么都不会剩下。
……
后来,我去了很多地方。
我去过山川与原野,捞过最活泼的鱼,捉过跑得最快的鹿,我踏足尚未沦为钢铁的森林,驻足聆听夜莺的歌声。原来夜莺还活跃在这片炙热的土地上,它们仍然能用优雅的腔调歌唱。
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理想国建立之地。为了有一天,夏嘉文能够有家可回,他救下的新一代孩子们能够有立锥之地。为了有一天,贫困与疾病不会在土地上发生。
长久的旅行期间,我看到太多的人和事……在炮火下拼命护住孩子的母亲、背着儿女尸体的老人、抱着画纸跑过战场的年轻人、施粥的好心人、成群结队走过的雇佣兵、城墙上演讲的新任国主……
世界完全变了个形状,像一列疾驰的火车,向着人们无法预知的方向疾驰而去。
仿佛一座船正在未知的海域航行。而我将独身一人航行在海面上,不感到喜乐悲痛,也不会得到幸福。
大多交通设施已经失灵,我用自己的双脚丈量土地,用五十年的时间,走过了十分之一的世界,整整112817块区域,城市、国度。
很多人听说过世界上有一位男人,胸前挂着十字架项链,在进行一场长达几十年的漫长跋涉。凡是他去过的地方,都会接受到他的善意,无论是堆积如山的面包、清水,还是疫苗与药。渐渐地,传言出来了,说那位黑发男人是秩序天使的化身。秩序天使心怀纯善游历世间,施与民间温暖与爱。
我不置可否。
每次望着他们虔诚的神情,望着他们朝我跪伏,我都感到不真实……这世间真的存在“神”吗?曾经的“旧神”是否也是传言与崇拜的产物?实际上祂也是个凡人?
我不知道。
我的旅途继续在进行下去。
天世代56年,距离那场灾难已经过去了五十六年,我没有见过夏嘉文,也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理想国建立之地。
我的容颜依旧年轻,仿佛不老不死。可我已经渐渐感到,我那丈量五十六载的双腿开始吃力,有时候坐在黄昏下,一坐就是很久。
寿命。
人类的寿命。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第一缕黑发开始掉落的时候。我吃惊地望着手掌中的黑发,像是望到了一棵骤然枯死的老树。
明明我的头发还是黑亮的色泽,就像年轻人一样,脸上也毫无皱纹,言灵将我的年轻维持得很好。但身体的各个角落已经传来前兆——你的寿命不多了。
潮水般涌来的疲惫,开始围拢我……那是一种无法排斥的窒息感。
细细算来,从二十四岁那年开始旅行,我已经走过了整整五十六年的时光,对于大多数人类,这已经是寿命的极限。何况我的旅行并不安稳,我为平民挡过流弹,也曾单枪匹马杀入黑雾,年轻时见义勇为的事做得太多……也只能到这里了。
神灵可以跨越千万载,叠影也能觊觎千万年,而我纵使努力万分,也不过短短百年。
我望着手里的黑发,沉默了一个下午。
“……花落了。”
窗外的老树掉光了最后一片叶子。
……
我开始采取行动。
将理想国埋在无人踏足的深山老林,将写了二十分之一的《规则书》藏在生命禁地般的荒漠,将我这些年积累的所有财富换作食物分发给难民,最后,找到一座平静的小城。
夕阳下斜,晚风吹起满头黑亮的发,我抚摸着自己光滑如昔的脸,忽然笑了,一如年轻时。
……原来这个世界其实并不无聊。
我已经感受到了此生的有趣。
二十四岁那年做出的决定,我没有后悔。也许现在夏嘉文已经收养了一大批孩子,享受天伦之乐。也许他已经比我先一步死去,现在是他的转世踏足于世。
自那次分别,世道太乱,足足五十六载,我们再没联系上,但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忘记最初的承诺。
……他现在已经去见林雅文了吗?
我望着漫山遍野降下的夕阳,躺在摇椅上,将自己脑中的所有知识、科研技术、数据……一点点输进计算机中。
我这一生无妻无子,终年以“秩序天使”之名行走于世,救下平民2039100之数。寿终在即,我找到了一个孤儿,他无父无母,崇拜秩序天使已久。见到我,他脸上满是激动喜悦,喃喃着秩序天使的祈祷词。
我便询问他:
“你可愿跟随我三个月?”
他诚惶诚恐,立刻答应。
我考察了他三个月,确认他是一个合格的传承人,便询问他的意愿。他也答应成为我的转世,继承我的生命硬盘,哪怕他将不再是他。
对于“转世是否算是自己”的问题,我一直得不到答案,但现在我终于可以亲身感受。
那天我坐在掉光叶子的梧桐树下,摇椅缓慢地晃着。年轻人帮我捏着肩膀、捶着腿。
我的目光落在大门口,那里悬停着一抹干涸的橙阳,人来人往,没有人在那里驻留。
“……老师,你在等谁?”他问我。
……我的表情有这么明显吗。
我淡淡道:“一位故人。”
他识趣,没有问故人是谁。
我等了很久,门口没有出现一个人。
身体各处的感觉越发强烈,掌握着万千言灵的我——清晰地知道,那个时刻快要到了。
人类啊,人类。
……你为何只能存活短短百年。 与我同代的那十二位天资卓越、聪慧至极的主理人……大多也不存于世了,就算活着,也大概是暮年白发。纵然世界青睐、溶金烈火,也只是昙花一现,跨不过十分之一的岁月。
“死亡是什么感觉?”我轻声询问。
事到临头,我居然感受到了一点的害怕。
年轻人为我梳理着柔顺的黑发。
“静谧无声的,老师。我听那些百岁自然死亡的老人,都是悄无声息地死去。”
“不会痛苦?”
“我不知道,老师。但您是天使,天使只是魂归天际,您还会转世回来的。”
年轻人崇敬地望着我。在任何人的眼里,我的死去只是天使的魂归,将要重升天际——唯有我知道,我的死亡仅仅是人类的死亡,和大多数的死没有任何区别。
……这傻孩子。
信仰已经坚定如此了。
“你体质不如我,今后不要过多插手战争,专心建立理想国,知道吗?”我叮嘱道。
“是,老师。”
“千年后的旧神会在你那里诞生,一定要培养好旧神的载体,不能有任何心软。知道吗?”
“是的,老师。”
“我不知道你的寿命有多久,但肯定也不会超过百年,所以……你也要像我一样,及时寻找转世,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也许真的是年老了爱唠叨吧,我说了很多话。
我看到年轻人眼里渐渐有了水光,他舍不得我。
“……别怕。”于是我这样说。
……这是我这八十年以来,第一次这样安慰人。
他的嘴巴开合了一下,泪水从他的脸颊滑落,我忽然感到耳边一片安静,费力捕捉他在说什么,他似乎在说舍不得我。
……
老师,不要走……
这是他的口型。
……
……原来是我听不见声音了。
然后是视觉。
眼前忽然一片漆黑,温暖的阳光看不见了。
门口的栅栏短短,再等不到我想等的人。
这一刻我意识到了临界点的到来。
……夏嘉文,我没办法把手里的西裤送你了。不过五十多年过去了,你要是体型发福了,大概也穿不上了。
……下辈子,下辈子如果有缘……别忘了你的承诺,别忘了来理想国找我……
视觉最后消失时,我看到了年轻人脸上的惊愕……还有晚风吹起,我的发丝,掠过我的眼角。
白色。
最后一刻,所有言灵失效,我恢复了老人的样子。我没有取消过维持青春容颜的言灵,所以,我也不知道此刻的我是什么样。
……应该不太好看吧。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和人世间大多数辞世的老人没什么不同。
我将一朵白色朝颜花放在胸口,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缓缓阖目。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夏嘉文最后为什么要拿一朵白色朝颜花,它往往是亡者的呓语,让逝去的那一刻不会那么孤单。
死亡也许真的是静谧无声的。
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感觉一切在一点点离我而去。航行八十载,掌握万千言灵的我也还是走到了终局。
但我心里的意志,始终清晰……
……
——我仍航行海上,既无喜乐,也无幸福。
航程仅过十分之一,我将下船,但新的船长以我的面貌,仍将扬帆起航,操舟驾舵,去寻求海中瑰宝,以得千年之愿。
若有冰山,则去碰撞。若有海鲨,纵不畏惧。
不过岁月悠长,代代承载,代代泅渡。
我已逝去,而“离明月”永恒。
——直至千年后,“我”仍在这人世热土,吟咏旧神之念,托升理想之国。
即是如此,
即是如此。
万千祈福,
万千祈福。
……
——欢迎回归这个美丽的世界。
0002-“离明月”。
……
……
千年后。
阳光灿烂,人群喧嚣。
稻亚城喷泉边,白鸽停驻。
“教父,这个面包怎么分……”黑发黑眼的青年如此询问我。
我微微一笑,手把手教他:“……这条线是分量的划分。每人一小袋。每袋应该有两块面包,大小都差不多,你仔细看看。”
白鸽振翅而起,人潮熙攘。
旧神低头拆着面包,仿佛世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