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行为会上瘾,是在她十四五岁的时候尝试的。但她没钱买消炎药,后面就停手了。
但此时,久违的寂静再度传来,她沉默于逐渐递增的痛觉中。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感觉自己在正常呼吸着,而不是眼前蒙着一层灰暗的色调,亦或是一层扼制呼吸的面罩。
像是回归母体的拥抱,周围满是水的质感,耳边朦朦胧胧恍惚一片。
……
你们没注意吗?她其实在直播的时候,有时候会突然情绪不正常,就跟犯病了一样,虽然很快又会恢复笑容。
现在想想,好可怕,她不会真的有病吧……
年轻人承受能力不行,啧啧。
封神榜又添一员。
……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昏暗无人的房间里,少女再一次哼起这样的歌。十八岁那年,她与苏明安一起哼着。如今她独自身处陌生的时代,需要她自己唱。
今天是她的十九岁生日。
“祝你生日快乐……”
她处理完刀伤,拿出一张照片,轻轻亲吻着。
……
她之前那么火,估计有见不得光的后台。
哈哈,后台?是卖吧!资料显示她就是个平民,哪有什么后台?唯一能付出的只有……
你们怎么这样说啊……
妙!这样就合理了,身材确实不错……
……
“祝你生日……快乐……”
那是一张中年女人的照片,挎着菜篮子,笑得很和蔼。
少女亲吻着,缓缓将头贴紧了照片,轻声呢喃着:
“妈妈……”
“妈妈,救救我。”
照片是黑白色的。
……
苏洛洛仍然要继续直播。如此庞大的负面情感朝着因果线的这一端袭来,她要观察叠影那边的反应。
面对着满目骂声,她对着镜头笑着:“接下来我们来看看魔女叙事诗的游戏,大家跟着我的镜头……”
一个个臭鸡蛋的礼物特效砸在她身上,她面色不改,依然微笑。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唯一的特长,大概就是虚假的笑容。
这一刻,望着铺天盖地的恶言和少数的善意,少女终于明白了什么东西变化了——是名为成熟的糖衣一点点覆盖在了自己身上,是名为伪装的东西一件件大衣裹住了自己。
沉没成本太高了。
不可以停下。
心脏在微微鼓胀着,像压着什么。她流不出一滴眼泪。
但她没有想到,还有更坏的结果。
不知是谁鼓动了联合团与军方,由于联合团在她身上投入了太多宣传资源,为了推锅,他们把失误归结到她一个人头上。
至于她的对错,
谁在乎呢。
她逃走了。
从那间公寓逃走了。
当她逃走的两个小时后,几个大兵撞开了公寓的大门,持枪对准了公寓内,房间里只剩下了一地的死老鼠与刀片,还有一个仍然弹出恶言的屏幕。
“她怎么跑了?”
“……这下我们要抓谁回去审判?”
他们傻眼了。万万没想到一个少女能够从包围中逃跑。
此后,人们一直在寻找魔王小姐的踪迹,想她投入审判。
梦巡游戏二测时,许多人参加了。有人在玩游戏时发生了精神崩溃,这本该是神灵的责任,人们却把这些错误全怪在了“魔王小姐”的头上——肯定是她在一测时的某些遗留行为,造成了人们的死亡!
这些看似荒谬,却在真实地发生。一切都在往无法避免的方向下滑。
有人在黑雾边缘发现了魔王小姐的踪迹。
据人们所说,魔王小姐好像正在和什么人说话,是一个星空的影子。虽然不知道星空的含义,但人们很快意识到这个影子大概率是侵略者。
果然,魔王小姐和侵略者有联系。
这一下,让此前的一千个一万个恶意猜测——都一瞬间得到了“实锤”。
黑雾里,苏洛洛与叠影对话着。
“……要加入我吗?苏洛洛。”叠影轻声说着:“你要拯救的人,就是这么一群二极管般的家伙。他们不管事实真相,只关心神灵和上位者的喜好,只要能讨好神灵,不管什么言语都能说出口。”
“你所幻想的世界,根本没那么美好。你一心想要融入的互联网,其实比任何地方都恐怖、都肮脏。”
“当你站在聚光灯下,屏幕后面的人可以从你的任何行动中读出任何恶意。只要一点火星,就能引来排山倒海般的烈火。”
“和我一起吧。你做这些事,不就是为了让人喜爱你吗?我带你去更好更远的地方……我带你去更美好的世界。”
在看到叠影的第一眼,苏洛洛很激动——她把自己置身于这么凄惨的处境,就是为了见到叠影,与叠影对上话,从而判断因果线的变化,进一步推测出叠影的位置。
她赌赢了,叠影果然来诱惑她了。
目标终于达成了,可叠影却抛出了如此诱人的果实。
苏洛洛的嘴唇颤抖着。
她不可否认,叠影的话很有吸引力。她若是点头,不会损失任何东西,而摇头,迎接的就是肉眼可见的……末路。
……星辰大海……啊。
没有人不向往成为宇宙之间的旅者,自由、长生、无拘无束。
她像是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童话,再一次地想起了自己最初说的话。
……我只是个胆小鬼。
……我就是个喜欢摆烂的咸鱼。我什么都做不到的。
……
是啊,她是个胆小鬼。
胆小鬼连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更何况是千万张键盘的负重,她扛不住的。
“……如何?”叠影耐心地询问她,像一位谆谆善诱的大哥哥。
她睁着眼睛。
……也许她的手在发抖吧。
脏、鸡、垃圾、人渣、恶心的病人……词汇在她的脑中缭绕,她已经做了几百个噩梦。梦见自己脱光衣服站在聚光灯下,文字齐齐朝她涌来,刺穿了她。
她不是什么伟大的人,有时候她也会想,“世界毁灭吧!好耶!人类都去死吧!”她也会幻想自己从高楼上跳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但是,当她每次醒来,望见手里妈妈的照片,就会鼻子一酸,脑中自杀的想法全都摒弃掉了。 ……其实她与死亡,有的时候,只隔着一个妈妈。
……
“可是这样的话……爸爸妈妈会难过的。”
……
她这样拒绝了叠影。
叠影的眼中涌现出错愕,好像难以理解“爸爸妈妈”的涵义,也难以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因为这么荒谬的理由拒绝星辰大海。
不是因为拯救世界的荣誉,不是因为神明的青睐,不是因为几十亿人类的感谢——仅仅只是因为……
……爸爸妈妈?
“你的爸爸妈妈不是不在了吗?”叠影说。
“可是,几亿个人的爸爸妈妈,都会难过的。”苏洛洛说。
“人们这样对待你,你还担心他们的爸爸妈妈?”叠影问。
“有的爸爸妈妈没做错什么,他们甚至连互联网是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小云朵的爸爸妈妈……也会难过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也不知道苏明安的爸爸妈妈还在不在。
但是,妈妈在地下,确实会难过的。
“因为……晚霞,太阳花,躺椅,日出,大房子……它们都会有的。”她茫然地说着,一遍流着泪,一边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爱,喜欢,粉丝……也会有的……都会有的。”
“小时候,亲戚们怜悯地看着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买到大房子,但我现在,可以住很大很大的房子了,它叫旧神宫,比世界上的任何房子都豪华……”
“我还会……对了,我还会做流沙麻将。我会做不翻车的流沙麻将,我会好好地剪裁图片,少放点云母粉,油也不会漏……”
“割完后,刀会消毒,我会好好消炎,也会贴上创可贴,总之不会出现问题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像一个犯了癔症的精神患者,絮絮叨叨说着话。就算是再厉害的高维者,也无法理解她话语中的逻辑。
她其实倾向于同意叠影,因为她就是个自私的胆小鬼,稍微有一点恐惧就不敢了,但她又下不了决心。
……
因为,离开的话。
她吸了吸鼻子。
晚霞就没有了啊……
……
天际陷落了一抹夕阳血色,傍晚了。
黑雾外,黄沙弥漫。
叠影陷入了沉默,好像在思考怎么劝说她。
苏洛洛望着漂亮的晚霞。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只要自己站在黑雾中,站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就能看到格外纯净的晚霞。
一声尖啸传来,一只孤鹰划过长空,穿过金黄色的霞光。
夕阳如同一位疲惫的旅人,渐渐沉入山的怀抱,云朵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色,水彩画般柔和。苏洛洛望着这么美的晚霞,眼中突兀地闪动了泪光。
“苏洛洛,你……”叠影准备吐出诱惑之语。
这时,远方突然传来脚步声,是铁靴摩擦的声音。叠影立刻向着黑雾外看去,苏洛洛注意到叠影的神情,也跟着茫然地向外看去。
——她望见了密密麻麻的军队。
人们穿着军方的铠甲和道袍,盯着黑雾里的她,眼里满是厌恶。
——原来是军方发现了她的位置,追捕过来了。
“果然她就是侵略者的走狗……”、“还好在这里逮到她了……”、“快杀了这个魔王……”声音渐渐弥漫。
苏洛洛的心蓦然抽痛了一下。
忽然,她仿佛听到了什么细碎的声音——那是因果线摩擦的声音,当一根根丝线彼此碰撞……就会发出这种声音。这是因果线正在自发地收起。
一位长发女人立于黄沙上,直视黑雾里的苏洛洛,眼神如鹰般锐利。她是军方将领,上万名军方符篆家簇拥着她。
“唰!”
长发女人枪尖直指黑雾,指向苏洛洛身边的叠影。
身为军方将领,艾葛妮丝要作最后的确认,毕竟她是军方将领,她要确认这星空影子到底是不是侵略者,确认苏洛洛是不是被冤枉的。
“——你是谁——”
“——为什么要帮助魔王!!!”
她朝着叠影高声大喊。
叠影笑了。
在苏洛洛茫然的眼神中,叠影将手搀扶着苏洛洛,故作亲昵姿态:
“你们……都说她是魔王吗?任何我们做过的事,都比不过神灵的一个眼神吗?”
叠影的言辞之间,俨然把她归为了盟友。
人们更加确定了苏洛洛是叠影的走狗。
“你们在梦巡游戏中干的事,难道值得原谅吗?”艾葛妮丝身边,一个头戴军帽的男人大喝道:“魔王!若不是你不肯再改变一点点,我们会落到这样的局面吗?那么多人死去,都是因为你的游戏所害!”
苏洛洛听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了。
明明游戏的二测不是她的责任。
也许她应该用力推开叠影,说自己拒绝升上高维。也许应该爆发自己的情绪,大哭起来。也许她应该说出真相,把这些天的痛苦发泄出来。
但不知怎么的,她感到很累。
……很累。
那是一种……每次割开自己时,都能感受到的心灵上的疲惫。是一种无论自己怎么做、都看不到尽头的疲惫……万般情绪在她的心中掠过。
最终,她不知道自己定格了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于是,
在人们的眼中。
那无恶不作、恶劣至极的侵略者的走狗——缓慢地、自然地、平淡地……
露出了一个……
属于“魔王小姐”最自然,最常见……
最虚假,最真实的……
……
——笑容。
……
——第一场命运电影。
“你们在梦巡游戏中干的事,难道值得原谅吗?”艾葛妮丝身边,一个头戴军帽的男人大喝道:“魔王!若不是你不肯再改变一点点,我们会落到这样的局面吗?那么多人死去,都是因为你的游戏所害!”
魔王听了,只是淡笑,听不出情绪。
因果网只差收尾了,她不能提前说出真相。这应该算是“成长”吧。
她想,
——这下,幼稚的“魔王小姐”,可算长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