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安没有靠近诺尔,只是远远望着。
无论叠影和诺尔有没有关系,叠影肯定会关注诺尔,非必要情况下,苏明安不打算和诺尔寒暄,以免打草惊蛇。
“苏明安,十五年了……你已经离开十五年了……”诺尔悲戚地自语:
“你就安心地去吧……可惜那些年共同走过的路,那些我们的笑容,如今我只能一人回首……”
“吕树也不知道去哪了,估计又去练刀了……自从你离开后,他似乎成了另一个人,更加专注于他的刀法。可能是他在用沉默与孤独去缅怀你……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守护我们的记忆……”
看诺尔演上瘾了,苏明安很放心地走人。
苏明安走下旧神宫的螺旋楼梯,神灵正在看一本诗集。灯光下,银白的发丝流淌着暖色,祂的神情很专注。
“《飞鸟集》?原来你也有艺术细胞。”苏明安撤下空间隐蔽。
神灵预料到了苏明安的到来,放下诗集,淡淡地望着他:“你回来了,接下来就是度假时间了。恭喜你,苏明安。”
“收集‘善’……就是享受人生吗?”苏明安说。
“是。你通过打通梦巡游戏提高‘位格’,本质上就是在提升你的精神阈值,收拢分散至各个时代的源。你还记得你的职业吗?”神灵说。
“啊……”苏明安想起来了。
无论是“白审”还是“佰神”,他提升职业技能,都是靠“技能点”。而“技能点”的获得方式——是行善或者行恶。
原来,从第二世界开始,他就已经走上了收集“善”和“恶”的情感之路。这确实是世界游戏的力量体系基础。
“千年后积攒的恶意,会远超你的想象。所以,你一定要抓紧这千年的时间,尽可能提高自己的精神阈值,保证自己在承接恶的那一刻……不崩溃。”神灵说。
这时,纱帘掀开,一位少女走出,嘴里叼着巧克力棒。
“在玩家眼里,除了某些关键时间节点,千年来的大多数时间都会过得很快,你们没办法把握好每一分每一秒。而作为本土人的玥玥,时间流速是正常的,她可以帮忙把控你的行为。”神灵说。
苏明安明白这是什么机制。就像此时他与神灵对话,这是很关键的时间节点,他感知的时间就是正常流速。但如果进入了千年的度假期,大多数时候他都无法细致体会。
简而言之,就像……做梦一样。
人在做梦时,会觉得自己经历的事情很真实,甚至会做自己度过一生的梦,像是过去了很久。但梦醒后一看时间,就会发现原来只过去了半小时。对于苏明安这个玩家而言,相当于他会做一场千年的长梦,实际上只过去了两三天。
但对于玥玥而言……
她是本土居民,她会真实地度过千年。每一分,每一秒,对她而言都是真实的人生。
“……这下,我真的算不清你的年龄了。”他苦笑。
他的三天,相当于她的千年。他们对时间的感知,甚至都不一样。
简直相当于……蜉蝣与银杏。
玥玥笑了笑,眉毛展平,眼里有着一股生机勃勃的情绪:“没关系,一直没有变。”
除了最初的那次献祭,让玥玥从一张白纸变成一个独立自主的少女后,苏明安始终没有感觉到玥玥的任何变化。从第三世界一直到现在,时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每一次,苏明安都能一眼认出她。
她明明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却仍然生机勃勃,如同朝阳初升,每一世都有崭新而青春的人生,仍然满怀期待,一如少女。
对比她,苏明安才经过不到一年,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仿佛内心已然荒芜。
“星空之上的时间流速很慢,叠影还没有发现你已经跑了。你去度假吧,不要过多接触熟人,应该不会惊动叠影。”神灵再度翻开了诗集。
“苏洛洛呢?”苏明安问。
“她在五年前继续穿越了,很安全。”神灵说。
“朝颜呢?”苏明安不相信朝颜会死,完美通关没有显示失败。
“放心,她没有死。她在……很远的地方。”神灵说:“在寿命耗尽的最后关头,她和我做了交易,把生命权柄给了玥玥。然后,她的灵魂找了个安全的地方沉睡,躯体在圣树上保存。”
“她做了什么交易?”
“如果你无法度过幸福的人生,她将成为你的保底……你不必追问了,如果有机会,你会知道的。”神灵说。
苏明安还想问,神灵的身影不见了。
他明白玥玥身上生机勃勃的原因了……朝颜把生命权柄让给了她。
没有询问苏明安和玥玥的意见。朝颜就这样一意孤行地……把生命权柄给了出去。否则她就算寿命再短,也能凭借汲取能量延长寿命。是她自己……自始至终都不选择汲取别人的生命。
她甚至连个道别都没有,消失得无声无息。
“——神灵,我们到底……改变了命运吗?我们还在第三座塔中吗?”苏明安朝着无人的角落大喊。他至今仍不知道千年的真假。
沉默片刻后,不知从哪里传出神灵的声音:
“世界有万千种可能,万千种未来。”
“我模拟过这万千种可能,看过这万千种未来。”
“结果是,在99.999%的可能性中,文明都通向毁灭。能够成功抗住叠影入侵的,只有那么两三种可能。成功率偏大的,甚至只有一种可能。”
“我对千年后的观测,正是唯一成立的可能——如果文明想活到千年后,我们只有这一条路走。所以,对于千年后的观测一定会百分之百实现,即使有细微偏差之处,也不会离开大体的道路。因为一旦这种可能性实现不了,文明就延续不到千年后,就根本不存在‘千年后’这个概念。也就不存在‘副本第一天,苏明安在千年后的稻亚城睁开眼’的这个前提条件,你进入第十世界的前提,就不存在。”
“不是没有别的未来,而是别的未来只能通向毁灭。”
“与其说我们在模拟未来,不如说我们是在无数条毁灭的‘可能性’中不断寻找,直到找到唯一成立的‘可能性’。”“在天世代0年,你使用时间权柄,将我观测出的唯一的‘可能性’敲定后,它成为了必然发生的现实。在敲定的那一瞬间,一切已经发生了。时间对于我们而言并非真正的线性,它取决于权柄。”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你可以说……我们并没有改变命运,只是让这一条唯一生路的‘可能性’,发生了。”
“但你也可以说……我们改变了命运。因为你排除了其他千万条毁灭的道路。”
“文明毁灭的概率无限趋近于100%,文明存活的概率无限接近于0%。”
“但只要那一条路被我们观测到、被你敲定到——0%就会瞬间成为100%。那些剩下的千万种毁灭的‘可能性’都会在敲定的那一瞬间,消失。”
“至于第三座塔,是叠影在观测中的陷阱。我原本就想把你唤回来,是叠影横插一脚,想要逼你成神。不过,还好你避过去了。”
“所以,我是否杀死了命运——这个问题,取决于你的主观认知。”
“你认为——是你的敲定,导致了旧日之世原本导向灭亡的命运发生了改变,你改变了命运。”
“还是认为——你从睁开眼时,就处在‘旧日之世必定存活’的可能性中,所以你必然会敲定这种可能性。因此你没能改变命运。”
“这取决于你的思想。”
“‘杀死命运’,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你想要‘杀死命运’的时候……何尝又不是一种名为‘我必须要按照任务杀死命运’的命运?”
“苏明安。”
“——命运其实无法被杀死,它永远客观存在。能“杀死”它的,唯有你的思想。”
……
苏明安的瞳孔微缩。
他忽然明白了一切……是他倒置了因果。
千年后是模拟,但也不算模拟。它是百分之百会发生的真实。因为如果它不发生,那么文明就不可能导向“千年后”,它会导向深渊,灭亡于某一年,也就根本不会存在“千年后”这个概念。
——并不是在第十世界开始前,神灵就完全模拟了他和玩家们的行动。
——是先有他和玩家们在第十世界的行动,使神灵确认,这种千年后的可能性完全可以成立,可以完成千年衔接,这种模拟因此成为了现实。
苏明安走出的,是最好的结局。假如没有那些传火者和反抗者,他不会获得心脏之血和灵魂摆渡,走上抗争的道路,他很可能在千年后安稳待二十天。神灵会包办好一切。最后使用时间权柄的就不会是苏明安,而是在千年前度过第四次世界游戏的旧神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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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负责收回秦将军生命硬盘的,也会是其他人。当然,相比于苏明安去做这些,会产生非常多的牺牲,远比现在要多,但已经是一条生路。
大体道路不变,细节会有偏差。
所以,“第三座塔”在开启前才会说玩家在千年前无法改变历史。
——因为这根本不算历史,而算一种未来。
苏明安思考时,玥玥一直咬着巧克力棒,咔嚓咔嚓响。
“甜的。”巧克力棒递到眼前,玥玥的嘴唇都是奶油:“帮助思考。”
苏明安咬了下去,二人咬着各自的巧克力棒,一同咬得咔嚓咔嚓响。
“……所以,是我取代了旧神的位置。就算我不存在,旧神也会代替我做这一切。”苏明安咬着巧克力棒:“那么……旧神为什么凭空消失了?”
这是唯一的疑点。
在原本的规划中,应该是苏明安安安稳稳在千年后度假,享受神灵准备的温泉和音乐会。同时,千年前的旧神参加第四次世界游戏,获得时间权柄,敲定唯一的可能性,做苏明安现在做的事。
苏明安违背了神灵的安排,更快更好地做到了全部,回到了千年前,取代了旧神的一切。那么,旧神去哪了?
神灵的声音夹杂了些淡淡的笑意:“这个答案,你自己去找吧。”
苏明安警觉了一会:“难道旧神是你?”
神灵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神灵。”苏明安一边咬着巧克力棒,一边严肃发问:“你确实很强,你能模拟出一条文明的生路。但你为什么模拟不到,我会反抗你?如果你一开始就告诉我这些,我们之间……也许不会有那么多波澜。”
现在回头想来,要走到这一步,所有的事情都必须发生,没有一件毫无意义。神灵预测不到苏明安会这么坚定,祂想在文明赌约中保住苏明安,不想让苏明安暴露权柄,所以必须阻止他往下走。苏明安也不可能听从神灵去摆烂,他还是会试图走完剧情,拿到最完美的通关。在叠影的窥视下,信息无法交流,除非走到这一步,否则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可能调和。
一切都有迹可循,不可能发生更改。
但如果神灵一开始就预测到苏明安会这么坚定……苏明安就不会这么累了。
神灵沉默了一会。
祂缓缓地说:“我确实能模拟很多。但这是建立在……被模拟者,没有凌驾于我之上的能力,就不会产生太大的偏差。”
苏明安僵住了。
他瞬间听懂了神灵的言下之意。
神灵能预料到苏明安的大多数行动。但祂唯独模拟不了……苏明安的死亡回档。
死亡回档,凌驾于神灵模拟权柄之上。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惊悚地发现,确实如此——如果没有死亡回档,他很早就会被关在神灵老家,一切真的会按照神灵的安排进行。是死亡回档,让他有了创造新的“可能性”的机会。
所以,神灵才预料不到他的坚定。
……所以,这也是,注定的。
它源自……一整个文明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