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链很久没说话,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直到窗外投来几分晨曦,项链说:“……等出去了,我请你吃烤肉,柠檬烤肉。”
“我没吃过这种东西,听起来很新奇。”长歌把头埋在膝盖里。
“很好吃的。”
……
等长歌被放出来,他房间里的大部分东西已经被收走了。
属于救世主的徽章、衣服、饰品……都被拿走了。就连那台价值千金的钢琴也不在了,毕竟复制品不配弹奏珍贵的钢琴。空荡荡的房间里,他凝视着钢琴留下的积尘,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谁。
“长歌。”项链说:“别难过,你是独一无二的长歌。”
长歌没有在意自己的悲伤,只是对项链道歉:“抱歉,你教了我那么久钢琴……现在弹不了了。”
“没关系,只要你别难过。”项链说。
……
黑发少女很快掌控了世界大权。对于如何延续文明,她的方法很简单——掠夺。
“你们听说了吗?救世主大人决定进攻别的文明。”长歌听到了食堂角落几个人的讨论。
戴着眼镜的中年人夏嘉武,神秘兮兮地说:“据说救世主大人找到了一个外界文明的坐标,打算入侵那个文明,抢夺世界之源。”
老大爷程立山皱了皱眉:“为什么救世主大人会有这样的想法?明明她百年前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她这次一回来,就要侵略别的文明?”
长歌嚼嚼嚼着番茄炒蛋,让项链哥的链子沾一沾紫菜蛋花汤。
“谁能劝劝秦将军?我们不能成为侵略者啊。”苏梅眉怯怯地说。
“可是。”军人冬齐忽然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尝试过了别的办法,但最后真的只剩下这个办法。”
餐桌安静下来。
……所以,真的只能掠夺吗?
长歌嚼着红烧排骨,心里不是滋味。
他再度回到了信号发射室,打算询问那个宇宙中自称“苏明安”的声音。可他却看到了屏幕上——竟是秦将军与那个“苏明安”的对话记录:
(最初的消息)我是苏明安,我听到了你呼唤我的声音。很快,我将前来帮助你们。
秦将军:不,你根本不是苏明安,你是谁!
那个声音:原来是秦先生。好吧,我确实不是苏明安。只不过,我的身边恰好有一个“苏明安”,所以我听到了你们向宇宙呼唤的声音。
秦将军:……
那个声音:汗流浃背了吧。不过很可惜,你们文明的坐标已经暴露给了我。最多四十年,你们将属于我。
秦将军:你是诺先生的高维。
那个声音:是。你可以称呼我为迭影。
秦将军:你疯了吗!这里可是你的故乡,你要侵略我们?
那个声音:那又如何?从前你们可是差点害死了我的挚友。好了,谈话到此为止。
秦将军:你……(对方拒绝接收消息)
……
长歌望着这段对话记录,手脚冰凉。
……是他。
是他的呼唤引来了敌人!
怪不得秦将军最近变了,原来是察觉到危机在即……
毕竟他们的时间,只有四十年!
四十年内,在文明坐标暴露的情况下,要抵御一个强大的高维者?
……他们连造一艘太空飞船都来不及。
长歌脸色惨白,忘了自己是怎么脚步虚浮地回到房间,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项链哥,你是真正的救世主,你有什么好办法吗。”长歌声音极低,甚至带了哭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唤回你,世界游戏一次又一次发生,总有游戏失败的那一天。但唤回了你,反而招惹了更恐怖的敌人。”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他们的寿命就到这了,无论是向前还是向后,都没有任何生路。
可是,他真的想活啊。
明明才写好自己的钢琴曲。
项链很安静。
“让我……”项链轻声说:“思考一下……”
……
长歌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他太渺小了。
好像唯有按照那位黑发少女的意思——掠夺其他文明的世界之源,才有机会。
中央政府举行了民意投票,他们没有公布如今的情况,只是以假设的方式,询问大众的意见:
假如有一天,我们的文明面临危机,只有一种活下去的办法——你会愿意以掠夺其他文明的方式,延续我们的文明吗?
最终得出的结果,“愿意”与“不愿意”的比例,是58%比42%。中央政府没有设置中立的答案,因为最终结局只有两种极端——活,或者死。
投票时,长歌义无反顾地按动了屏幕上的“不愿意”。
是的。经过长久的思考后,长歌的想法是——他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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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站在其他文明的骸骨上求存。
不愿将不幸的命运蔓延下去。
虽然说文明的延续高于一切——但他真的无法违背自己的本心。
他不想让被害者变成加害者。
他不想让善良的救世主失去理想,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一个残忍的刽子手。
“开了这个口,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迭影一直盯着我们。一旦我们开始掠夺,倒在我们手下的文明肯定不止一个。”趁着高层开会的时候,长歌鼓起勇气,跌跌撞撞冲上去,站在聚光灯下,撕开了自己的人皮面具,面对着几千名高层号召大喊:
“——不要让文明从此成为刽子手!我们总会有别的办法的——我相信在电车面前,两边的人都能活下来!”
“真正的救世主曾在百年前创造过奇迹,为什么你们这一次要低头!你们的血性已经被磨损殆尽了吗?你们想让自己的后代在其他文明的尸骨里诞生吗?”
“这是饮鸩止渴啊!一旦走上掠夺之路,就一定是死路,到最后必然会惹来打不过的敌人。但只要找到其他方法,坐标就不会进一步泄露,存续的时间远比掠夺更久!”
“——为什么你们就是不明白呢!请相信千年计划吧!请相信千年计划吧!”
他声嘶力竭地呐喊着,言辞青涩而尖锐,只是凭着少年人的一腔热血冲了上去,紧紧攥着给他勇气的项链。
人们其实明白他的话。但他们宁愿选择掠夺,把后患留给后人,也不愿意相信看似天马行空的“千年计划”能实现。
长歌真的豁出去了。
他是个没用的复制品。但在这一刻,站在灯光下的这一刻——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眼睛闪闪发光,有什么东西燃烧在他的胸膛,点燃了他。
你是自由独立的长歌。
项链哥的这句话,回荡在他心中。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这么做会带来什么。他公开和黑发少女唱反调,有些人恨不得将他抽皮剥骨,没有人会保护他。
他真的只是“赤身裸体”地冲进了地狱,只为了唤醒一些人的良知,就将自己像薪柴一样燃烧。
听了他的话,有议员动容了,有议员露出了不忍之色,有议员依旧神情冷漠,有议员面露担忧——人世百态展露在长歌眼中,他在这一瞬间清晰地察觉——
啊。
……
原来人类是这么复杂的生物。
面对同一段话,不同的人竟会露出这么多表情。
……
“长歌!你下来!”程立山吓得面如土色。
“长歌……”苏梅眉捂住了眼睛。
“这小子,真是……”冬齐点了根烟:“不服不行啊……简直和百年前那位救世主是一样的脾气。可惜……”
可惜,这世上最容不得的,就是理想主义。
这个词说出去,会让已经习惯麻木的人发笑。成年人的世界里不需要梦,也不需要童话,这都是小孩子信的东西。
百年前,他们的先辈曾相信过童话与理想,因为那位救世主愿意相信。但现在,救世主变成了务实主义。在“后真相”的时代,“非务实”和“非成熟”的东西会被丢进垃圾堆。
安保冲了上去,按住了手无缚鸡之力的长歌。长歌就像当初的苏文笙,空有一腔理想,却连歹徒都打不过。
“嘭!嘭!嘭!”
为了表达忠诚,安保们用尽全力地殴打着这个复制品。台下的人们大多沉默,事实上他们能坐在这里,就意味着他们是支持黑发少女的一派,从一开始就不会被说服。
但少年怎么懂政治。
“嘭!嘭!嘭!”
皮肉声刺耳。
拳头重重砸在少年肩膀上、肚子上、脊背上……传来沉闷的声响。他倒在地上,额头满是鲜血。
少年不懂政治,只懂真相与理想。
议员也许懂政治,也许懂真相与理想。
但他们对前者,不懂装懂。对后者,懂也装不懂。
“嘭!”
鲜血漫开,少年满身伤痕,却咬着牙关,牢牢护着怀中项链,不让它沾上半点血。
他已经深陷污浊、无药可救,但项链不可以——它是这个世界最后的理想主义,是他心中最后一抹光亮的烛火,是这个文明不堕入泥潭的最后希望。
不可以让它熄灭。
不可以。
“嘭!嘭!嘭——”
……
会议结束后,长歌被判处死刑。
……
如果长歌是救世主本人,他的这番言论不会有任何罪,甚至会让人们立刻调转立场,奉迎他的理想主义。
可惜他不是,所以他说的所有话都成了“罪”。
临刑前一天,秦将军来看他。长歌躺在牢房里,依旧抱着项链。
他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钢琴,也没有爱。所有东西都被抢走了,但唯独没有松开手中的项链。
鼻青脸肿、鲜血淋漓,伤口发炎肿胀,他像一具只会呼吸的尸体,但手中的项链却始终干净。
“……你真的相信,她会给你们带来希望吗?”长歌的喉咙被撕裂了,声音嘶哑难听。明明是叫“长歌”的人,现在唱不了歌了。
他望着秦将军,秦将军的双眼静默着。
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真的很远。
最近的距离,是秦将军为他开启舱门、给他独立的时候。在那之后,无限的天堑拉开。
长歌笑了,边笑边咳血:
“她到底许诺了你什么,让你放弃了理想,成为她的马屁精。”
“你现在……确实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秦先生。权力的滋味很美味。等我死了,你夺了项链,就再没有人知道真正的救世主是谁了。”
“再掠夺几个文明,你就会成为文明霸主。恭喜你了。”
秦将军没有否认,静默的眼眸凝视着长歌。
直到秦将军转身离开时,秦将军才开口:
“我会为你放一把火。”
“从此以后,你是自由的长歌。”
“离我们远点,小孩。”
长歌没有明白什么意思,只是闭上眼等待明日的处刑。
直到牢房燃起大火,程立山突然出现,拉着长歌趁乱跑出牢房,顺着一条密道逃出去,长歌才恍然意识到什么。
“快走吧,长歌,走得远远的。”程立山把他往外推:“你是个好孩子,你太干净了,你太好了,这种权力中心的漩涡不适合你。孩子,去你想去的地方,永远地戴上面具,别再回来了。”
“我……”长歌茫然地回望——阳光镀在中央政府冰白色的建筑物上,蔓延着一层尖锐的金属冷光,高楼大厦宛如直插天空的利剑,高耸巍峨,令人胆寒。
原来这里不是家。
是理想覆灭的地方、是吃人的地方、是决定文明命运的地狱。
他没有停留,跌跌撞撞地逃走了。他害怕自己死了,项链哥会落到坏人手里。他要活着……直到项链哥化为人型,改变这一切。
这里肮脏又怎么样?
他总会扫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