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小司鹊下一次又会来。
“主人公调查了墙面上的黏液,但这其实是内城的陷阱。不过,聪明的主人公不会上当……”小司鹊今天穿着短袖,外面似乎又到了炎热的夏天。
“哇,好听,爱听。”苏明安感到自己在说话,依旧是细弱的声音。
……
然后,小司鹊依然会来。
“后来,主人公踏入了内城,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斗兽场!他在那里见到了机械母神……”小司鹊描述着,他的服装总是在变,他的身高也越来越高。
他在长大。
这是肉眼可见的变化。
……
小司鹊到来的时间间隔,变得越来越长,从几天,到几十天,再到几个月……有时候他步履匆匆,身上还沾着麦穗。
“我今天帮玛莎婆婆收麦子了,她年纪渐渐大了,我帮她做些活。”小司鹊拍了拍身上的麦穗,他看上去约莫十三四岁,是个少年了:
“不用去当强大的勇者,帮婆婆收麦子也很好,对不对?强壮的孩子们都离开了村庄,总要有留下来照顾婆婆的孩子。”
小司鹊总能看到同龄孩子看不到的事。人生的意义、被忽视的老人、动人的诗歌、午后的阳光……
他的眼界诗意而浪漫,哪怕是被孩子们嫌弃的农活,在他眼里也像是迎风飘舞的金色麦浪,能酝酿出一首诗。
不过,苏明安已经隐隐察觉到了小司鹊的异常。小司鹊帮玛莎婆婆收麦子,也许不是因为他感到同情,而是他想要从这件事中……获得创作的灵感。
“所以,我今天想到了一个收麦子的情节……”小司鹊果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小司鹊一次又一次过来,故事变得越来越完善,剧情也越来越流畅,但好像唯独缺少了点什么……
……
第四幕·〈女主人公〉
他十四岁了,村中不再负责他的饮食起居。
不过没关系,一只喜鹊能吃多少东西?他吃麦穗就能活。他需要的物质条件极小极小,只要有笔就足够他灵魂丰沛地活下去。
这一天,村里来了一位大人物,据说是王城的人,所有村民都去欢迎。但他除外,他在树上呼呼大睡。
那位大人物有一头碧绿的长发,容颜英俊,约莫三十多岁,指名道姓要见他。
村民们惶恐地来把大人物带到了树下。
“小孩,你叫司鹊?”大人物说。
“有事?”他依旧躺在树梢上。
“我会为你提供丰厚的资金,条件仅仅是成为你的监护人,到你十八岁为止。我叫桥,你愿意吗?”
“可以,资金给村民们,且你不能限制我做任何事。”他说。
“好。”
他不在乎这个大人物为什么找上他,也许是哪里的预言吧,人们总喜欢各种虚无缥缈的预言,大多数都不会起效,这个人大概只是想投资而已。
在资金的帮助下,村里的孩子们用上了更好的剑,玛莎婆婆不再需要费力做农活,奥帕终于可以选择新的生活……
所有人都无比感激他,而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坐在桌前,写着他那没人看的故事。
直到桥愿意阅读他的故事,看完后,桥露出了惊艳之色:
“你的故事非常有趣,是我见过很好的故事……你的灵气超乎我的预料。但你有想过在这个故事中,加入一个浮城本地人吗?我是说,这个人设的出现,可以帮助读者更好地共情浮城人的无奈与痛苦。”
桥的话语犹如惊雷。他从没想过桥与他的思路如此契合,他的语声激动了些:“你和我想的一样!我早就想好了,从一开始,我就构想了一位女主人公的形象,她是浮城本地人,父亲去世,她受人欺负,被卖到了内城去。在路上,男主人公的小队救下了她……”
在和桥的讨论中,他终于完全确定了这一女主人公的形象与剧情。
他开始喜欢桥了,谁不喜欢给自己提供灵感的缪斯?
当晚,他坐在桌前,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了笔。
“好了,出现在我的故事中吧,女主人公……”
……
苏明安抬起头,一望无际的空白世界里,紫发少年朝他走来。
小司鹊每次过来时,都会长高一些,初次过来时只有十一二岁,现在看上去已经是十四岁的少年了。
苏明安这具躯体的声音也在变得越来越鲜明……是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
他忽然明白,自己附身的这具躯体是一位少女。只不过之前年龄太小,看上去雌雄莫辨。而随着时间推移,她的面貌与身形在越来越清晰。
“今天,和桥讨论后,整个故事,我已经构思完毕了。”小司鹊坐了下来,一如既往地自言自语:“我想为这个故事添加一位女主人公,让整个故事变得更感人。其实早在最开始,我就初步构想了这位女主人公的形象,现在,我完全确定了。”
苏明安眼神一震。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附身的对象是什么了。
——他也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一直身处在什么都没有的纯白空间中,除了小司鹊谁也看不到。
小司鹊坐了下来,拨弄着金色的里拉琴,轻声哼唱着。
他的声音优美、缓和、依旧如同溪流:
“她拥有一头灿烂的金色头发。”
苏明安低下头,他的这具躯体,金色的发丝愈发耀眼。
“她拥有一双天海般的蓝色眼眸。”
苏明安打开系统镜面,镜子中的少女的蓝色眼眸愈发澄澈。
“她是这个故事的女主人公,她出身外城,父亲去世,被邻居欺负,险些被卖入内城,却拥有一颗真挚的心。”
“她的名字叫……”
……
“——爱丽莎。”
……
白光大放。
在小司鹊赋名的那一刻,苏明安周围的白色开始褪去——就像是纸张正在融化。
他的视野不再是完全的纯白,而开始出现了五颜六色的景象,澄黄的桌椅、幽幽晃动的煤油灯、窗户的栅格、铺着玉米图案的床铺……
面前是一位在昏黄灯光下、紫发梳成马尾、金眸微微怔神的十四岁少年。少年的手中握着笔,未写完的稿纸被苏明安压在身下。
苏明安坐在桌子的稿纸上,面对着少年,像是刚从稿纸中走出来。
四目对视,少年感到惊愕,苏明安眨了眨眼。
他终于明白自己一直所处的那个纯白的空间是什么。
——是空白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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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小司鹊第一次开始构想金发蓝眼的少女时,尽管还没有敲定她的背景与剧情,但她已然在雪白的纸张中开始呼吸。
当每一次小司鹊坐在桌前对着白纸填补她的人设,在她的视野里,就像是小司鹊一个人在纯白的世界里出现,坐下来和她说话。
他们之间隔着的、那一层无法穿越的、薄薄的屏障……是稿纸。
——小司鹊在纸外,她在纸内。
小司鹊看不到纸内的她,但她能看到向她一次次叙说故事的小司鹊。
当小司鹊最终确定了她的人设,挥笔落下她的姓名——她在纸张中跃然而生,出现在了小司鹊眼前。
笔下的人物是有生命的,他们会在纸张中呼吸,只是因为各种要素还未达成,因此他们还未出现在创生者眼前。倘若创生者放下了笔,从此放弃创作,纸内的他们就会离去。
灯光幽幽晃动,月光下垂,少年望着眼前突然从纸上跃出来的金发蓝眼的少女,惊愕地呼唤:
“……爱丽莎?”
小司鹊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笔下的文字居然会化为现实。
苏明安没有控制躯体,因此金发蓝眼的少女自己张开了嘴:“我不叫爱丽莎,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思怡。”
“思怡,你是由我构写的生命吗?”小司鹊问道。
“差不多。你的灵感在茫茫时间中与我交汇,因此我出现在了你的眼前。”思怡说。
“我从未想过笔尖可以写出真正的东西……真有趣。”小司鹊又动了几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了一行单词:草莓酥。
他想吃这种甜品很久了,据说只有城里人能吃到。
然后,桌上突兀地出现了几块草莓酥,饱满酥脆。
“这会是世界上第一枚用笔写出来的草莓酥吗?”小司鹊将脸埋到了手掌间,低低笑了:“有趣……世界终于变得有意思起来了。笔尖居然能写出实物,我从没听说过。”
“或许是世界规则在某一刻发生了改变,让笔可以写出真正的东西了……谁知道呢。”思怡说:“但是,请保持你身为孩子的烂漫与灵性吧,这或许是你能够创造这一切的原因。”
“意思是不要让我成为无趣的大人?”小司鹊说。
“是。”
看到这一幕,苏明安不禁想起了玥玥曾和他一起看的,一个叫《守护甜心》的动画。里面的设定就是只有小孩子有小精灵,长大后没有了梦想就会渐渐消失。
这个时间点,应该是第二纪元的时期,科学被杀死,创生者的概念刚刚出现。司鹊不知道是不是第一个创生者,但应该是最早的一批。
司鹊刚刚拥有创生之力,就能做到c级创生者都很难做到的“创造生命”,足以说明他灵性之高。
苏明安的羽毛笔躺在背包里,他没有拿出,此时不是适合改写的时机。
他要看看司鹊到底是怎么从一个可爱的小孩,变成一个满地招惹感情债的家伙的。
再等等……
……
第五幕·〈贪吃的怪兽〉
思怡出现后,小司鹊隐瞒了她的身份,只说她是自己的妹妹。
晚上,桥来到了小司鹊的房间,与他面对面。
煤油灯亮起,桥开口说:“你有很珍贵的品质——属于孩童的奇思妙想和属于成人的张弛有度,这使你能够写出极好的故事。但你要明白,每个人终究都会成为‘成熟的勇者’,无论你想不想成为。”
“为什么?”小司鹊端起红茶——这是他刚刚给自己写出来的红茶,是他喜欢的紫熏香气:“我只要当一只天天写诗的喜鹊就好了,很自由,我不想背上什么沉重的责任。”
“因为,每个人都会面临一头怪兽。”桥说:
“它会在大约十六七岁的时候出现,啃噬你金子般珍贵的心,拿走你罐子里的糖果,取走你因为一颗纸星星就能雀跃起来的快乐。你会被啃噬得沉闷而稳重,很难感到兴奋,终日感到疲惫。”
“你会开始感到肩头很重很重……这是怪兽把你肩膀的彩色氢气球啃掉了,气球再也没法带着你飞起来了。”
“你会感到脚掌很沉很沉,开始受到重力的束缚,被迫在地面上行走,你开始苦恼亲人的疾病、面包的重量,以及桌上堆着的书本与勇者规章。你开始没有闲心写作,制约你的会是生活。”
“当你彻底感到疲惫,放下笔的那一刻,思怡和你曾经写下的一切都会消失。”
小司鹊似有明悟:“你的意思是,让我成为无趣的大人。”
桥却摇了摇头:“不。我的意思是……司鹊,我不要求你必须成为勇士,但你不可以再整日躺在树梢上了。你瞧,玛莎婆婆已经很老了,拉曼叔叔也开始打不动猎,孩子们却开始拿起了铁锤与猎枪,大家的角色都开始转换了。”
“战火已经烧起来了,我听闻最近有个叫‘独立战争’的战争正在发酵。”
“为了保护大家,你愿意从‘孩童’的角色中开始转变,向一个可靠的‘大人’迈去,随我一起去王城吗?我可以为村里的大家提供住所,让他们离开这个危险的村子,不然迟早有一天,战火会烧到这里。”
“我不要求你变成无趣的大人,司鹊,你的灵气足够你变成一个非常有趣的大人。”
小司鹊并不反对这个提议,但比起保护村里的大家,他同意的原因在于——他觉得去王城是一个很好的冒险素材。
“那么,你必须向思怡告别。”桥说:“你写的这个《浮城里的白纱裙》的故事,不能被带入王城。思怡也只能留在这里。”
“为什么?”小司鹊不理解。
桥说:
“因为这种涉及脖子以下的、有关男女繁衍的题材,矛盾太尖锐了,过不了审。”
“所以,你不能把它带进王城,世界树会不喜欢。”
……
那天晚上,小司鹊听到了许多哭声。
不是他自己的,也不是思怡的,也许是来自白纸上、那些尚未出现的角色。
仅仅是因为这种“不能过审”的原因,他们不能再出现了。
……
第六幕·〈白〉
他听着白纸上的欢笑……直到那欢笑渐渐变成了哭声。
“原来成为最强大的勇者也没什么用啊。”少年忽然明白了。
因为他们的敌人根本不是魔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