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夜风呼啸。
邑殿内宝相庄严。
“女菩萨不便说话吗?
善导大师让开路,好奇问道。
绣娘默默走到解姻缘签的桌前,捏起桌上备好的毛笔,在一张红纸上写道:“大师是不是东林寺主持。”
善导大师一愣,意识到什么,不禁多打量了两眼这位哑女施主,捻珠合十:“正是老衲,女菩萨不便说话的话,可以细细写来······”
还没等善导大师车轱辘话说完,绣娘已经垂目落笔:“大师可还记得莲塔。”
“什么莲塔?”善导大师第一反应是脸色一怔反口问道。绣娘眸光不移,默默观察老僧脸上的困惑神色。
后者皱眉看了看绣娘,又看了看大殿外的漆黑夜空。
“莲塔?寺内现在保存完好的佛塔浮屠,没听过有此名字···...”绣娘视线下,善导大师话语忽然顿住,回过头,一脸恍惚:
“女菩萨说的莲塔,是不是本朝之前,大随年间的那一座,当时是有一座佛塔,名为莲塔来者,因为塔高九层,形似莲花······”
善导大师追思沉吟:
“可这都是前朝大随年间的事情了,记得此塔好像还是大随未统一南北前,南国皇室资助本寺修建而成,听说当年修建此塔,所耗极多,巍巍壮观,甚至号称江南第一浮屠塔。
“只可惜,大随年间不慎走水,莲塔倒塌,女菩萨说莲塔的可是指此塔,没想到女菩萨年纪轻轻竟然还记得此塔,可是在什么佛经孤本上看见过?可惜现在不在了。
善导大师白眉皱起,叹息道:
“欸,女菩萨问老衲记不记得,老衲那时都还没出生,自然没见过此塔,如何记得,还听师傅说起,才知此事。
“而且后来,老衲的师傅又在莲塔遗址上,修建了一座功德塔,不过还是不慎走火,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不提也罢。
“女菩萨想找莲塔?可是在哪里听说过,想要瞻仰,可惜只剩一片遗址了,就在后山悲田济养院那边,女菩萨现在只能去观摩下剩下的地宫了。”
善导大师贴心建议道。
除了写字,绣娘的目光便从没有离开过这黑衣老僧的脸,
布满老人斑的脸上满是诚恳慈祥之色,说所话语毫无停顿,表情不似作假。绣娘垂目,素手捏笔:看书溂
“悲田济养院?地宫?”
善导大师摇头惜道:“女菩萨真是来瞻仰古塔的?若是远道而来,倒是可惜了。
东林寺香火与佛塔闻名江南道,甚至远传北方,每日都有各式各样的远方香客上山入寺,许愿或理由也是千奇百怪。
所以对于喜欢观摩佛塔的年轻女香客,善导大师倒也不太惊讶。老僧微笑道:看书喇
“没错,还剩一座地宫,名叫净土地宫,莲塔虽然走水塌了,但是倒也运气好,地宫掩埋塔下,除了些熏烟污染了壁画外,大火没有烧进地宫,倒是幸免遇难。
“后来上任主持在原址重修功德塔时,也都只是简单小饰,并没做太多改动,再后来功德塔二次走水也是如此,不幸中的万幸。”
善导大师感慨一番,转脸抚须,和蔼道:
“天色已晚,女菩萨若是对本寺这个曾今的江南第一塔实在好奇,可在小寺夜宿一晚,明日一早,老衲让徒儿秀发,带您过去观摩一番。
“净土地宫就在本寺后山的悲田济养院那边,也是咱们东林寺一景,不过得借助些绳索下去,女菩萨请放心,到时秀发会安排好的这些。
“另外,若是夜宿,女菩萨只需捐十文香火钱即可,意思意思······”似是自觉抓住了香客来意,这位东林寺滔滔不绝的一条龙安排着。
不过此刻,他话语顿了顿,只见,面前这位颇为奇怪的哑女香客的面色依旧出奇平静,不过她眼底略微呆然,似是走神。
善导大师不禁多瞧了眼,重新组织话语,侧目旁敲道:
“女菩萨可是有什么顾虑或不满?欸,不是老衲添油加醋,我寺这座净土地宫确实不俗,这可是与当年的江南第一佛塔一起修建的,历史悠久,且还是当初的南国皇寺出资出人修成,皇室规格啊,女菩萨只需捐点香火钱,就能······”
绣娘似是回神,目光从善导大师身后的佛像,移到白须老僧脸上,看了一眼,她文静低眸,在红纸落笔:
“莲塔塌了,除了地宫,可还留下过何物。善导大师话语被打断,微微皱眉:
“什么留下何物,都被烧干净了,就剩地宫,还有老衲那位师叔祖的肉身佛了。绣娘落笔:“师叔祖,肉身佛?”
善导大师点点头,提起这个,就和欧阳戎前世见过的导游背诵似的流畅:
“忘说了,这座净土地宫,也是老衲师叔祖衷马大师的飞升之地,那年,在老衲师傅的主持下,莲塔废墟下的地宫重启开封,本寺失踪多年的衷马大师,正在圆寂地宫中央盘坐圆寂,肉身纤毫毕现,依旧栩栩如生,竟是已经悄然飞升净土了······”
善导大师侃侃而谈,与两个月前在三慧院病榻给欧阳戎讲此秘辛时一样,台词都不带改的,看来没少和香客们说。
而且在说起那位师叔祖的肉身佛时,他嗓音压低,颇为神秘的语气。绣娘沉默了会儿,握笔的手紧了紧,“大师师叔祖的肉身何在。”善导大师叹气:
“已被老衲师傅火化,这也是佛门传统,最后得舍利子数粒,全置于一盏金色莲灯中,放回净土地宫保管······女菩萨可是想去膜拜一二?”
绣娘轻轻放下毛笔,转头看向大殿内宝相庄严的金身大佛,不说话。
善导大师眼神好奇,捻珠合十,目光循着绣娘的视线,朝身后金身大佛看去,同时嘴里道:
“阿弥陀佛,女菩萨还有没有其它·······”
转头老僧话语说到一半,他黑色僧袍的衣摆忽然浮动。是殿内骤起了微风。
旋即,“叮铛”一声。高处有重物落地。
老僧吓得一大跳,不顾形象的下意识往一旁蹦去。
他心跳加快的看着脚步摔落变形的铜制宝铎,又愣愣抬头望了望头顶。
这座正殿作为东林寺主殿,本就装饰奢华,殿内高处,满是天花垂盖,宝铎珠幡,绮饰纷纶。
其中便有一个叫宝铎的铜制品,人头大小,形似铃铛,分量沉重,原本悬挂在殿内半空中的垂盖珠幡之间。
善导大师发现他刚刚站立的位置,就在一个宝铎的正下方。眼下也不知是不是被风带动导致宣布挂不稳。
宝铎掉落下来。差点砸人。
这沉甸之物,若是砸到,一场血光之灾是免不了的。“好险,好险,奇怪怎会落下,吓死老衲了!”
善导大师拍胸,脸色惊魂未定。
“女菩萨,你没事吧······咦,人呢?”
善导大师脸色狐疑,左右四望空荡荡的大殿。
不过很快,脸色转惊为喜,快步走到桌边,口呼“阿弥陀佛”,弯下腰把桌上静静摆放的新出现的三两纹银汇入袖中,动作利落熟练。
至于之前的疑惑,看眼下白须老僧眼里的笑意,似是早就抛之脑后。
“这位女菩萨有点奇怪,大半夜来去无声的,不过倒是个虔诚礼佛的有缘人,肯定有大福报,欸,早知道刚刚就帮她顺手算算姻缘了···...”
善导大师一本正经的点点头自语,转身唤来值班的沙弥,收拾清理大殿。
至于地上正静静躺着的某种铜制宝铎,为何明明是垂直落下,却没有砸到老僧光秃秃的脑袋,似乎只是运气好。
今夜风大,天上乌云缓缓移动,时有遮蔽明月。三更天,明月又悄悄藏到黑云后方。
东林寺后山,悲田济养院内,一座枯井旁。光线随着明月遮掩,暗了暗。
旁白竹林传来沙沙声。
不远处的济养院内的主楼,寂静无比。一阵风过。
明月从云后露出头来。
枯井下,地宫中央的莲花台座旁,不知何时起,多出了一道纤瘦身影。清秀哑女轻微一叹。
除了此寺主持善导大师那儿,整座寺庙她都大致逛了一圈,甚至还跑去了山风猎猎的山顶,配合使用出某道秘传望气术。
可是最终,她却未见到任何一位练气士。一个都没有。
那位有些唠叨的东林寺主持也不是,绣娘也测试过了。
在刚刚那种铜铎落下的千钧一发之际,若有灵气修为,就算再怎么隐藏,气机都很难毫无波澜,且逃过她异于寻常练气士的灵识感知。
所以这只能说明······这座临近云梦泽、名播江南道东林寺,确实只是一座普通古寺。
或说,眼下的它是普通古寺。
沐浴于头顶井口落下的月光之中,绣娘歪头,小脸神色有点呆然。这与师门记载过的曾经东林寺的情况截然不同。
这座从东晋流传下来的莲宗古寺,并不普通,曾有过一脉十分特殊的传承。与传说中的鼎剑有关。
甚至可能涉及到某条神话绝脉,没错,是绝脉,与九条神话道脉相比,走不通的路,自然是绝脉。
也因此,百年前南北大一统之际,在偏居江南一隅的南国皇室牵头下,绣娘所在的师门,与东林寺,还有世代居住在蝴蝶溪西岸的匠作道脉的那一批工匠们,曾有过一场精诚合作。
绣娘也是从大师姐的信上得知。
原来当年,三方势力曾在那个南国皇室的资助修建的莲塔聚首,立下了一场天南江湖罕有人知的盟约。
被称为莲塔之盟。
并立下大道血誓,三方势力内的传承子弟,应当世代牢记履约,不得违背,否则门破道亡。
盟约具体为何,绣娘并不太清楚,或许眼下代理主持宗门的大师姐知道,但是并没有在信上对她详诉。
不过绣娘却是隐隐知道那么一些可能的真相。这是她结合所知的某件门内秘闻隐隐猜到的。
而且绣娘毫不怀疑,这件秘闻若是传出师门,必然能引起天南江湖的地震,动摇师门的地位。
因为被天南江湖视为至宝、且被保管在绣娘所处师门内的某一口鼎,早就遗落。似是又想到了最近云梦泽反复无常的涨水情况。
仰头沐浴月光的哑女深呼吸一口气。
她眼下所调查的莲塔之事,或许就是与师们遗落的这口鼎有关。
而当年,三方势力缔结的莲塔之盟,师门付出的代价很可能就是这一口鼎。
不过绣娘倒也没太担忧,按照大师姐的性子,既然将此事交予她来调查,没有亲自赶来,那看来······大师姐似乎也对她能否调查到什么,没有保佑太大希望。
也是。
都已经遗落这么,该找的地方全都找,眼下让绣娘来此地重游,更像是例行寻访一般。
而不知为何,东林寺的练气传承断绝了,而工匠们也早就死去。莲塔之盟还有谁记得呢?
就在绣娘发呆之时,一道声音传来。
“阿弥陀佛,女施主,此地净土,上面乃无间地狱,快快过来。”
或许是看到了绣娘无声无息到来的身影,被欧阳戎成为“大知大师”的秀真从地上爬起身,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哑女没有转头,浅笑了下,轻轻点头,轻“啊”一声,打了声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