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君子也防匠作十一、百年大计浔阳楼,一处不起眼的包厢。
王操之、马掌柜等富商们听完,面面相看。
“原来如此。”
他们看了看正在传递的图纸,不禁问:
“所以欧阳大人的意思是……”
欧阳戎点点头:“不就是‘金生水’吗,本官也会。”
他遥指城外的双峰尖,平静说:
“东林大佛,浔阳城无处安置,那本官就把城西外的双峰尖凿成两半,疏引浔阳江水流过,
“届时在东西两岸的山壁上开凿石窟,造一个山水相依、金石生水的盛势,
“请东林大佛入座!”
全场落针可闻。
欧阳戎的言语铿锵有力,最后几字的余音回荡包厢。
王操之等一众富商眼底有些震撼。
相互对视,一时间都不知说些什么好。
王操之不禁苦笑,放下筷子:
“姐夫的气魄未免也太大了些,竟这般布局,未雨绸缪,特别是……”他叹息:“还将那位圣上的心思揣摩的如此到位,做的顺势而为。”
欧阳戎摇摇头,表情不变。
王操之低头看了看图纸与简牍,问:
“姐夫,需要我们做什么。”
“钱。”
欧阳戎言简意骇。
江州上半年,有多县出现水患,淹没半境,又济民仓空虚。
除了龙城县有折翼渠扭亏为盈外,州县财政吃紧,挤不出多少钱。
朝廷那边也帮不了多少。
若是不出意外,过完元正、冬至的假期,卫氏女帝平息了反对的声音,
建造东林大佛的旨意就会抵达江州大堂案头,并且派洛阳使者前来监督。
建造东林大佛是卫氏女帝推行之事。
政事堂的狄夫子与诸公定然不会给多少建造钱。
她或许会象征性的捐出一点脂粉钱,可依旧远远不够。
而若是没有欧阳戎等人干预,按照过往经验,很可能会要江州与周围数州一起加税,或者分派庸、调义务,征调民夫。
虽然龙城县百姓被女帝御口一开,免除了终身的庸、调。
但是江州其他县的百姓们呢?
欧阳戎抿了抿嘴。
因此,他与江州大堂需要在此之前,做好先期准备。
眼下可行方案已齐,就差钱款缺口。
这也是今夜,欧阳戎召集众人前来的原因。
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豪商们经历过折翼渠的合作,自然知道欧阳戎的意思,双方默契。
包厢内安静了会儿。
欧阳戎忽然抬手,当着众人对面,手蘸了蘸茶水。
他在桌面上写下一串他早算账精简到熟记于心的数字。
是江州大堂开凿运河、建造石窟大佛的财政缺口。
众人瞅了一眼,沉吟片刻,王操之袖下的手指掐诀,算了算,缓缓点头:
“姐夫,这缺口有点大,比起龙城县的折翼渠,这一次,光是我们,可能补不齐它。”
欧阳戎微笑:“不不不,这不是缺口,是糕点。”
他认真纠正:
“当然,有多大胃口,吃多大的糕点,若是诸位吃不下,可以呼喊一些财力雄厚的同乡好友前来。
“本官其实不太喜欢认识陌生朋友,但诸位是龙城一路走来的老伙计,不靠谱的中途早退了,本官自然信得过诸位。”
食指指向桌上水渍写就的数字:
“因此诸君都拥有一次机会,可以向本官举荐一人,给下一次在这个包厢的晚宴添上一把椅子,一起分这块大糕点。”
欧阳戎似笑非笑,手掌拂去水渍数字。
马掌柜、李掌柜等豪商们微睁大眼,他们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底的光亮。
举荐一人,获得下一次这座包厢晚宴的座位?
岂不就是一位江南道上州长史的友谊?
而且还是一位官运亨通、前途无量的年轻长史。
这个礼物不可谓不大。
不过也有人对欧阳戎的糕点说辞,更加感兴趣。
王操之探过头来,好奇问:“姐夫,你说这是瓜分糕点,这是何意思?难道不仅不小亏,还有的大赚?”
一道道目光迅速投来。
欧阳戎慢悠悠倒了杯茶,尝了口:
“诸位看完方案后,算完帐后,难道是觉得,此次投钱入股,只能小亏,或者至多保本?”
王操之等人脸色犹豫,点点头,又摇摇头,人高马大的马掌柜不禁道:
“欧阳大人,大伙都熟,小人说话就不藏藏掖掖了,如有冒犯,请您见怪。”
“嗯,你讲。”欧阳戎平静说。
“欧阳大人,如果只是双峰尖的运河开凿,那倒还有的赚,折翼渠的成功经验摆在那儿,照葫芦画瓢即可。
“开凿完运河,两岸这么宽阔,总要修些渡口放在那儿吧,浔阳石窟建立好后,总能吸引一些远道而来的文人墨客的人流吧……
“这种商机,欧阳大人肯定是有规划的,若是这样,细水长流,倒也能慢慢回本,虽然是赚些辛苦钱。
“毕竟,这条新运河的位置远在城外,肯定没有折翼渠那么重要关键,修的新渡口,也没法像檀郎渡那样迅速繁荣,分流浔阳渡的客流。”
马掌柜摇摇头,惋惜语气:
“浔阳渡已经是长江中游这一段,位置最优的黄金渡口了,很难代替。”
欧阳戎赞扬一句:“马掌柜分析的不错。”
马掌柜点头笑了下,旋即却有点苦脸:
“若只是开凿运河、治水利民倒也好,可是后面还有一个浔阳石窟的建造,这可是实打实的亏本买卖。”
这位走南闯北、经验丰富的掌柜摇头:
“小人看得出来,欧阳大人已经尽量减少成本了。
“例如选址的双峰尖位置,距离民夫劳工海量聚集的星子坊极近。
“例如只开挖石窟,依山傍水建造靠壁大佛,节约成本。
“但是此次的东林大佛,是按照镇国祈福、天佑大周的最高规格修建。
“欧阳大人也说了,还要熔铸铜铁,研磨金粉,铸造百尺金身。
“这些都要白给花钱,唉。”
马掌柜叹息声落下,王操之等人也沉默了,脸色有点为难。
“帐倒是算得没错。”
欧阳戎点点头,用筷子夹了口菜吃,咀嚼了两下。
不等众人脸上露出失望之色,他忽然开口:
“但是谁说,修建大佛的钱全都得我们出?又是谁说,耗资巨大却只修建寥寥一座大佛。”
“这是何意?”众人愣住。
欧阳戎筷子指了指窗外远处的匡庐山,笑着问道:
“江州可不只有一座东林寺,也非莲花净土宗一家独大。
“匡庐山中有这么多清高自傲的高僧名士,不少座私财万贯的名刹古寺。
“眼看它这个从穷山沟里跑出来的小小东林寺风头无二,在眼皮子底下、浔阳江畔的最显眼处建造东林大佛,岂能心中服气?”
欧阳戎放下筷子,眨巴下眼:
“它小小一座东林寺能建造东林大佛,我也去造一座西林大佛、北林大佛怎么不行?
“顶多缺少天子制书、礼部公文,没法建得高过东林大佛,位置没法占据岸边最中心的宝座。
“在高度、位置等方面没法发力攀比。
“但是精美细致这方面总没规定不能超过它吧,还有碑刻壁画、伊阙佛龛、贡品香火等方面也是。
“嗯,被抢了风头,那是他们东林寺技不如人,没有我寺我宗佛道禅法精湛瑰丽、巍然壮观,怨不得人。
“去找崇佛的陛下告状,也没处说理去。”
众人微微张嘴,看着有点坏笑的欧阳戎悠悠道:
“因此,浔阳石窟并不只是单纯完成任务、只建造一座东林大佛。
“除了是距离最近的匡庐,全江南、全天下任何寺庙高僧都能来找咱们修建本宗大佛,都能在这江南道水运客流最发达、天下眉目之地,弘扬大乘佛法!”
他点点头:
“诸位都是做生意的,有些道理应该无需本官赘述,这造像的规模上去了,修建单个的成本自然下降。”
欧阳戎适可而止,舒服的往后仰靠椅,他似笑非笑的看着一众精明商贾:
“王掌柜,马掌柜……诸位还觉得,建造浔阳石窟是亏本生意吗?”
“妙啊!”此前犹豫的马掌柜豁然起身,拍案叫绝:
“小人怎么没想到,那些匡庐高僧,那些江南名寺香火旺盛,也不知藏财多少。
“且这帮秃驴为佛法花钱最是阔绰,若是引得他们攀比,争先造像……
“那咱们不仅控制成本,其中操作的空间还有大的很哩!”
李掌柜大笑,捻须补充:
“而且浔阳石窟一旦成形,聚集了江南道、乃至天下各宗的大佛雕刻,岂不成了奇观,江南道民间佛风甚广,岂愁以后没有香客人流?
“这样一来,嘶,开凿浔水畔的新渡口,又能回血一大波了。”
一众富商们直起腰杆,两眼放光。
甚至有的人站起身来,激动徘徊,
他们恨不得立马将匡庐高僧们的钱,抓进自己口袋。
王操之一脸服气的看向欧阳戎,感慨道:
“姐夫,原来你是要赚这些秃驴们的钱,不是与民争利,而是劫富济贫。
“浔阳石窟这么大的营造,这么多钱撒下去,修建过程,肯定能保证浔阳城的百姓劳工们一段时间工作无忧,甚至因为工人紧俏,导致工钱上涨。
“还有匡庐山里的那些高僧名士们,损若是落入这圈套,后面估计要被姐夫拿捏的死死的。”
欧阳戎看了眼举一反三的王操之,轻轻摇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王操之顿住,疑惑问:“那什么是最重要的?”
欧阳戎低垂眼帘,轻声:
“浔阳城已经很久没有扩建了,主要因为城区已经扩张到了目前地形的极致。
“最外围星子坊的地势已经算很低的了,都要频繁受到每年夏季浔阳江水患的困恼,再往外走,西城外的地势就更加低了,水患也更加严重,难以长期居住。
“这些都是制约浔阳城扩建的主要阻力,非乃不建,实属不能建也。
“可现在,一旦能开凿双峰尖,疏通浔水,彻底解决浔阳城周围的水患问题。
“那么废弃城郭,让星子坊逐渐扩建出去,甚至让它能一路延伸到双峰尖的浔阳石窟处为止。
“或者说,直接紧贴星子坊,重新规划,另起一座新里坊。
“正好,浔阳石窟的修建,又需要大量的民夫劳力驻扎在双峰尖附近,日夜兼修,热火朝天,定然吸引百姓商家摆摊……另外,还有各方物料的运送,这些都可以令四周迅速繁荣起来,进而拉动浔阳渡、拉动全城的繁盛。
“上述种种,都可作为浔阳城向西门外城区扩建的起步之势,这是一项耗时颇长的过程,但却是浔阳城再度腾飞的契机。”
欧阳戎平静点头:
“谁说未来的新渡口不能逐步替代浔阳渡的?
“浔阳城的百年大计,自浔阳石窟起!”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人愕然无声,回味琢磨。
全场陷入寂静。
……
“确定看清楚了?是那位俊俏长史吗。”
“禀夫人,正是那位新上任的长史大人没错,当初接风洗尘的宴会上,奴婢见过他尊容一面。
“奴婢看见,他今日常服出现在楼里,十分低调,走进了三楼那间叫‘牡丹’的包厢,已在半个时辰没有出来。”
浔阳楼,最高层的一座私密包厢内,安静了片刻,响起一道妇人慵懒的嗓音:
“唔这位小长史大人来此,是来见谁的,伱看清了吗?”
“是一些陌生面孔的商人,奴婢跟随夫人这么久,在浔阳城里从未见过,应该是外地来的,出手阔绰,财大气粗”
“外地富商吗,怎么攀上的这位长史大人的关系……行了,你退吧。”
“是,夫人。”
私密包厢中,有古朴香炉放出袅袅青烟,镶金茶具摆放在紫檀桌案上。
一杯来自谷帘泉的清冽泉水泡制的云雾茶,散发热腾茶雾。
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外面悠扬的琵琶声。
披一条紫金莲花帔帛的贵妇人,轻吹了一下茶雾,红唇呢喃:
“这俊俏小郎君终于出来了,来浔阳楼所为何事,难道也是那件事……有人比奴家还要抢先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