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轩窗外,风卷空庭,梨树晃摆。
午膳后打扫干净的石桌上,有白梨花点点落。
小轩窗内,一张女子睡榻前。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拥抱良久。
怀中的梦醒少女泪染胭脂面。
欧阳戎把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螓首头顶。
“是不是做噩梦了?”
欧阳戎温柔问。
他怀中青丝披散的小脑袋摇了摇。
摇晃的幅度,让欧阳戎搁放在上面的下巴抬起了一些。
他望着头顶帷帐,轻声说:
“那就是……想家人了。”
欧阳戎感受到埋脸在他胸口前的小脑袋又摇了一下。
“那……难道是不开心,在这里住的不开心吗,我是不是有什么事不小心欺负到你了,或者说冒犯到你了……”
怀中的赵清秀还是摇了下头,看不见她表情。
“那是为什么,总不会是睡醒后,发现我走……发现屋子里空空的吧?玉坠声也不在?”
欧阳戎有些小声道。
赵清秀突然抬起了头。
欧阳戎低头瞧去。
她仰起的小脸,像水洗过一样,满脸妆化后的彤红,头发乱散散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眼睛,两只大眼睛像两个小灯泡似的,又红又肿的。
通红的眼眶化为了雨后天晴时地面上的两汪水洼,聚集一些残存的泪水,倒映路过的人。
也倒映面前欧阳戎的脸庞。
她宛若能看见他一样。
“到底怎么了。”
欧阳戎小心翼翼的问。
同时把一只平摊的手掌递到她手边,示意写字。
赵清秀像是没听到他说话一样。
仰着小脸“望”他,嘴巴空空的张大,沙哑干哭,累到胸口不停的起伏喘息。
她已经哭干了眼泪,还开始一下又一下的打嗝,停不下来。
每一次打嗝,本就纤瘦无比的细竿身板都会抽搐一下。
看的欧阳戎心都提起来了,深怕她光是打嗝都把自己给“嗝”伤到了。
看着又目盲又哑巴还瘦成竹竿的绣娘。
欧阳戎忍不住了,顾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再次将这一副惹人怜爱的小身板抱入怀中。
旋即,主动搂抱的欧阳戎,感受到绣娘原本垂落身侧的两臂,也第一时间搂紧了他的背。
再度相拥。
这次欧阳戎没再说话,没再问“十万个为什么”,二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的抱在一起。
欧阳戎默默听着她唇齿间的呜咽声,感受着她每次打嗝时纤瘦小身板的一阵阵抽搐。
还深切感受到了她这具小身板里散发出的炙热温度,不知为何,绣娘虽然身板瘦细,但是浑身很烫,和一个夏日的小火炉一样……
欧阳戎刚刚醒悟到,有时候有很多事是不需要问“为什么”的。
特别是有情人之间,所有的“为什么”,都能用“我愿意”替换。
我愿意,你管我为什么……
时辰滴滴答答过去。
与哑巴绣娘相处久了,欧阳戎开始觉得“沉默”也是可以去享受的。
而不是变得尴尬。
特别是两个人一起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倾听“沉默”,你知道她在听,她也知道你在听。
都打心底的信赖对方,不会觉得不说话是无礼冒犯。
这是一种心心相印的默契。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欧阳戎在赵清秀的肩头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怀中的她,呜咽如丝的声音已经消失不见。
但,每隔一阵,还是会打一下嗝,好像一时难以停下的样子。
只是她的小身板不再像刚刚那样会让人心疼的剧烈抽搐了,状态平缓下来。
这时,欧阳戎感受到怀中这小好哭鬼又有了新的动静。
有一根手指弱弱点了下他的背。
“怎么了。”
欧阳戎嗓音轻柔。
紧接着,感受她开始在他背上写字,断断续续。
【公子今日说】
【说人生的喜事,是重返故地,故人还在】
【公子,你说故人还在真是何其幸也】
“我不该说的,惹你悲切。”
欧阳戎轻声。
赵清秀脸埋他肩膀,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欧阳戎没有等来她新写的字,却听到自己头上的冰白玉簪子发出清脆声响。
“珑玲——”
欧阳戎微愣。
赵清秀趴在檀郎怀里,埋他肩头的小脑袋微微抬起了一点,露出了一双眼眶通红、有些失神的眸子。
原来是她,小手朝欧阳戎头顶伸去,勾起食指,轻轻弹了下冰白玉簪子的吊坠。
赵清秀原本黯淡的漆眸隐约亮起了一点光彩,像是黑夜漂浮在漆黑云海里的星星点点的孔明灯。
她喜欢听它的声音。
这时,欧阳戎直接抬手,抽出簪子,递给了她。
赵清秀接过簪子,两手仔细摸了摸,就在欧阳戎欲语之际,她小手摸上了欧阳戎的发冠,轻轻柔柔的把冰白玉簪子重新插了回去。
欧阳戎脸色怔了下。
做完这些,赵清秀重新歪头侧脸,脸颊贴在欧阳戎肩头,重新安安静静。
似乎……配着檀郎的冰白玉簪子发出的声音,才是她最喜欢的旋律。
二人此刻保持着“相对他们关系而言有些不妥”的抱姿。
也没有人先主动离开,打破这份沉默的惯性。
床榻前,二人就这么关系奇怪的抱着。
赵清秀忽然在欧阳戎背上落字。
【公子,从来没有男子对我这么好过】
欧阳戎眯起眼眸,轻声说:“我不一样,我有过,嗯我是说女子。”
刹那间,赵清秀的身子寂了下。
【那她真有福气,能遇公子,还能有机会对公子好,很多人都没这個机会】
她默默写。
欧阳戎摇了摇头,轻声吐词:
“我其实……快忘了她样子了,最深刻的记忆是床榻前一双安静做针线活的手,细细瘦瘦的像竹竿,她性子应该是很静的,像姑娘你一样。
“她是我在南陇老家的童养媳,记得和伱说过的,好巧不巧,她也叫绣娘来着,是个哑巴,没你目盲而已……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人又在哪里。”
赵清秀原本寂静下来的身子,蓦然僵住。
她不由的把脸埋的更深了些,鼻子都不敢吸了……没接话茬。
欧阳戎像是没发现她身体的异样。
“记得我那时体弱多病,常年卧榻,她守在在榻前不离不弃的照顾我……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一笔糊涂账,婶娘她们对她有了意见,再然后……她走了。
“去了哪不知道,但我不相信她是婶娘说的那样的人,因为她那种性格,怎么可能会干出伤害人的事呢,这么傻的小娘,甚至愿意伤害自己也不会去伤害我,所以我一点也不信……”
赵清秀不知何时起,张大了空空的嘴巴,过了一会儿,深呼吸一口气,她闭上嘴巴,闭上眼睛,没有发出声响。
“说句心里话,虽然我遇到过许多形形色色的女子,遇到过不少亲情感情,但心里总觉得她是对我最好的那几个,或说能排在第一。
“她的好,好像是丝毫不求回报的,她从来没有找我要过任何的东西,只会傻乎乎的给,有什么,就给什么,从不来找我讨要回报,甚至还会躲着我,深怕我知道,跑去回报……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又为什么要这样,有时候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某天,我突然明白,可能在她看来,没有那么多为什么,给了也就给了,如此而已。”
赵清秀感受到,他好像抬手抹了一把脸,声音不激昂,也不低落,平平淡淡,似是闲聊:
“说起来,我有时候还会梦到她,甚至有一次,梦到我咬了她一口,很重很重,可她还是那样傻乎乎的带着伤口消失了……唔和梦一起了然无痕,要这个梦是真的就好了,可若是真的,她来了又走,想到这个,更让人难受了。”
赵清秀并不知道,欧阳戎说这句的时候,一直保持转头姿势,目光出神落在她白皙脖子的某处……她重新红眼,此前的哭嗝还没结束,又起了哭意,肩膀一抽一抽的,写字的手指颤抖。
【这么看,她好像很喜欢公子,公子不要内疚,不要内疚,她愿意的,你内疚了,她、她说不得会心很痛哩】
“嗯,好,行。”
赵清秀听到檀郎连续应答数声,似乎置若罔闻,有些发呆走神。
他忽然开口:“绣娘姑娘,我见识过很多种情爱。
“这些情情爱爱到了最后,不外乎一个“自私”二字,遵循自身的快乐,或说利益,决定去留离散。所以它们缘起则聚,缘散则分,其实里面空空如也,他们遵循现实,毫不偏执。
“但是……我从未见过像她这样传统的女子,甚至说是最痴笨的女子,只去求一个‘我偏要’。
“年少时一纸薄薄的婚约;一道白头厮守的誓言;一头为君绾起的青丝长发;就站在原地等一辈子,一生只守一个人……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绣娘姑娘,我一向自诩为很理性的人,刚开始是挺费解的,甚至觉得这种情爱和戏剧话本一样老掉牙,自我感动,不合实际。可是,当真的有这么一个独一份的女子摆在我的面前,我才体会到它的珍贵与难得。
“她什么也不说,她什么都愿做,她的行动比言语更有力,绣娘姑娘,你说,我还能遇到这样一位对我这般好的女子吗?”
不等无声哽咽红眼的她答,欧阳戎轻声说:“世间无她这般人了。”
气氛寂静,赵清秀满面激动神色,屡屡的张嘴、闭嘴,最后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只化作一个深深的低头……她什么也不说,什么都愿做。
榻前不知安静了多久,直至欧阳戎故作洒脱的一笑:“算了,不提此事了,说点开心的。”
赵清秀挪动小手,准备写字。
“呃~”她突然打嗝。
欧阳戎愣了下,“扑哧”一笑。
少女顿时满脸霞红,推开怀抱,拍打一下郎君肩膀。
分开怀抱的欧阳戎一脸无辜,一边整理衣裳,一边眨巴眼睛看着她,似是在等她下一个哭嗝。
他瞧见绣娘突然转身,背对着他,低头捏住自己的鼻子,似乎在鼓嘴,努力憋气。
欧阳戎愣了下,反应过来,这次笑的更开心了:“哈哈。”
听到后方笑响,赵清秀颈后耳根子羞到红透,停用了笨方法,她卷缩身子,讷讷埋头,似乎这辈子都不敢再抬头见人了。
“喂回头。”欧阳戎笑眯眼睛,自若抬手,弹了下头上簪子,喊话:“送你个东西。”
赵清秀闻声下意识回首,刚回过头,小鼻子就被他捏住。
捏鼻手掌遮住了她的视野,看不见他,赵青秀只听到檀郎一本正经的声音:“快憋口气,不然一直打嗝。”
赵清秀小脸略呆,乖乖听话。
不多时,她终于停止了嗝声,欧阳戎看了眼外面夜色,没走,继续坐在榻边陪伴。
可能是刚刚哭累了,这一次,赵清秀很快入眠。
经历了刚刚的事情,二人之间的关系,隐约有了些变化。
特别是刚刚那两个拥抱,绣娘似是默许了一样。
虽然名义上二人,还是那种关系……可是现在已经进展到了默认的肢体接触。
现在具体的关系,二人都没有去戳破这一层窗户纸。
外面逐渐夜深,欧阳戎没有离开,默默守在床边。
“珑玲——”
欧阳戎转头望着床边的烛火,脸色沉思,他不时的去弹一下簪子吊坠,不知道在想什么。
珑玲声一直到了后半夜才停止……
拂晓时分,远处鸡鸣。
欧阳戎醒了,昨夜趴在床前,小睡了会儿。
他揉了下眼,看见了眼榻上少女的安详睡容,她应该是一夜未醒。
欧阳戎松了口气,起身小心翼翼的伸了个懒腰,没发出什么动静。
他收拾了下,过了一会儿,转身出门。
路过梳妆台,他看了眼胭脂水粉盒。
欧阳戎停步,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签,塞进盒盖里,再放回盒子。
他脸色平静。
从始至终都没有打开过这张姻缘红签。
欧阳戎大步离开。
门外,天方际白。
……
赵清秀再度醒来,已经是上午。
窗外有虫鸣声,还有阳光的味道。
这一夜她睡得格外的香甜。
屋子内外,不见檀郎踪影,赵清秀这次没哭。
她两手抱着被褥,静静出神了会儿,才低下头,去系天青色缎带蒙眼……它和鸳鸯翡翠簪子、碧玉竹杖,还有干净裙裳都摆在床边凳上,她触手可及的位置。
“珑玲——珑玲——”
花许久时间才穿戴好的赵清秀,突然听到一阵熟悉脆声。
她怔怔走到庭中,来到石桌旁,摸到了一只遗留下的冰白玉簪子。
赵清秀手拿簪子,默立桌前,小脸神色复杂。
当初她稀里糊涂的留下,是准备求得这枚心心念念的旧簪,再悄悄走人。
可是现在冰白玉簪子摆在她的面前,但赵清秀心头的第一想法,却不是离开。
还没找到那口鼎剑,“家人们”那边也无回应,还不能走……她这么说服自己。可某一刻,又隐隐意识到,与檀郎的羁绊好像不知不觉越来越深了,越来越难以离开他了……
最后,赵清秀没走。
她在石桌边安静坐下,曲起一根纤指,一下又一下的轻轻弹起了冰白玉簪子吊坠。
“珑玲——珑玲——珑玲——”
赵清秀小脸呆然,侧耳倾听,这一听就是许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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