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叮……”
“叮……”
石刻逐渐布满了云顶山。
到后面的时候,宋游仿佛听见他一边凿刻一边与自己说话,与自己聊时间,聊天地,聊古人,聊未来。
后来他终于刻完了最后一面石刻,却没有转过头来,而是又问宋游是从什么时候来的,说了他也不知晓,又问宋游这石刻那时候还在吗,宋游只说山顶风太大了,那人好像遗憾,又好像释怀,只说你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快回去吧,宋游便向他道别。
仿佛与一人有了跨过时空的交流。
事实宋游清楚,只是与这人多年前留在山中、石刻上的灵韵来了一场感悟与交流。
哪有人与他说话聊天?
哪有人问他千年以后?
只不过是宋游看见了他,在他凿刻石雕时感受到了他的精神境界,心中所想。只不过是宋游自己遗憾,自己释怀,又自己觉得该回来了。
不知这道人修的什么法,不知他道行深浅,只知他内心宁静,胸中有自我,也有天地,对万事万物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思想出尘脱俗,一生逍遥自在,不受约束。
而他的道行不见得有多高,手段也不见得高明,没有任何一点表现出了他的道行与法术造诣,若问别人他是不是仙人,也许各有各的答案,可宋游却愿意在这个时候尊称他一句仙人。奇妙的是,若是真的穿越了时间去见到他本人,也许反倒不会这么觉得。
问此山何年来此?西风落日无语。
问此仙何年来此?晨露朝阳也不答。
无需纠结其它,无需去管神仙是谁、何年来又何年去,只找到自己心中的仙,找到自己的自在与感悟,便是收获。
宋游睁开了眼睛。
“……”
这时才觉得不对。
转头一看,崔南溪就坐在自己对面,隔着七八尺的距离,护卫持刀站在山崖边上,四处环视。
一轮朝阳正从东边升起。
再低下头,猫儿伸长了前爪,小脚开花,正在伸懒腰。
“先生!啊不!仙师醒了?”
“请恕罪……”
宋游抿了抿嘴,目光流转,站起身来,向他们郑重行了一礼:“让两位等得太久了。”
“不敢当不敢当!怎当得起仙师如此大礼!”
“耽搁二位了。”
“仙师这又是哪里的话?我们虽不知怎的在这山间睡过了,但是有仙师庇佑,晚上并未感觉寒冷,说来也是好事,免得黄昏下去,过了铁索还得在那边山上找地方过夜,即使不是山顶,可也冷得很!”崔南溪连忙说道,顿了一下,“只是刚才仙师打坐的时候,有一些……一些客人来,都是这山间的野兽猛禽,就站在这边上,不知来做什么,已经全部离开了。”
“无妨。”
崔南溪悄悄瞄着宋游神情,见其镇定自若,并不惊疑,好似这只是常事,不禁呼吸急促,问道:
“敢问仙师可是神仙?”
“不是。”
宋游的回答注定要让他失望了:“我只是逸州灵泉县一山人,云游天下途经此处,与足下一样,慕名前来寻仙问道,既不是神,也不是仙。”
“仙师即使不是神仙,也是难得的世外高人了!”崔南溪深施一礼,“结识先生实乃崔某三生有幸!”
“实不敢当,崔公莫要如此。”
“仙师我们……”
“叫先生即可。”
“先生我们……”
“走吧。”
双方都拿起了包裹。
三花猫则凑近了宋游,用爪子扒拉他裤脚,高仰起头看他,见他看向自己,又低头轻轻拨了一下面前的小石头。
宋游弯腰捡起这块石头。
“三花娘娘……”
顺手摸了摸三花猫的背,想说什么,又收回去了。
只留下三花猫满脸疑惑。
下山的路更难走。
隐约可见一只苍鹰在天空盘旋,也有野兽藏在悬崖峭壁上,或是底下的森林中,悄悄看向他们,待宋游也看过来,便飞快的收回目光,有机灵的便向他低下头亦或是直身拱手,算是谢了他赐的造化,把他深深记住,这才转身离去。
宋游也不管,只慢慢下山,再看一遍这些石刻。
之前感悟实在难得,山上石刻,山中灵韵,千年前的修士,燕仙赠的燕儿丹,下山一年走过的山水与修行,甚至是今日的天气,山顶的风,还有身边官人带来的好心情与呢喃,猫儿提供的心中自在,恐怕都缺一不可。正是它们恰到好处,才有了这一场玄妙机缘。
该对大家都说一声谢。
只听崔南溪在他身后说:“昨日不识仙师,向仙师说了不少牢骚话,让仙师见笑了。”
“哪里的话。取信于人本是一件不易的事情,崔公初次见面便能向在下寄托内心烦闷,是信任的表现,在下应当感到荣幸。”
“不知先生可懂算命之法?”
“崔公想问什么?”
“我想问……崔某可还有青史留名的机会?”
“让崔公失望了,在下并不懂算命之法。”宋游摇了摇头,“我只知道,若实在想做什么,就努力去做,实在想要什么,就努力去拿。”
“请先生为崔某指路!”
“好的文章,好的诗词,好的政绩,好的德行,都可以名留青史,崔公自诩博古通今,又有一颗匡扶社稷的心,何必忧愁?”宋游转头看他。
“唉……”
崔南溪摇了摇头,暗自叹气。
在长京时,也曾结识过不少诗人文人,讨论经略史书、天文地理,那些诗人文人都不如他,可要说作诗写文章,他又不如别人。倒也做出过一些自认不错的诗词和文章,可往往当时信心十足,过段时间,再翻到别人的珠玉,便觉自己的都是瓦砾。
至于政绩德行。
要想做出政绩,得要经营,要想德行传扬得远,要么是真有大德行,要么便也要经营,而他哪有那么好的德行,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这时只听前边传来声音:“崔公既然学识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如去作一本前人未曾做过的名着,如何?”
“什么名着?”
“崔公可知千年前的人如何说话?如何织布?又如何务农?可与现在一样?”
“千年前早已书同文车同轨,不过官话历朝历代都有变化,我们能认识千年前的字,至于口音,恐怕与现在大有不同。”崔南溪道,“千年前的人如何织布如何务农崔某倒是曾在古书和壁画上见过,不过先生若是说千年前到现在遗落的知识,倒确实不少。”
“崔公果然博学。”
“不敢当。”
“只是几百年后、千年后的人又是否能知晓我们现在如何说话、织布、行医、务农、占星、算命,诸如此类?”
“先生意思是说……”
“在下从未听说过有一部大典,能将万般学识尽收其中,能让后人知晓我们这个时代的全貌……若有这么一本书,必被后人奉为瑰宝。”
“……”
崔南溪停下了脚步,陷入思索。
这样一部书,必是一部伟大的书,它不用像写诗词文章一样,要神来之笔、要妙手偶得,只需知晓万事万物,这正巧是他的拿手本事。只是这么大的一部大典却绝非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不仅要很多人,恐怕还要有皇权支持才对。
所幸当前大晏重视经济文化,自己若上书谏言,倒有可能被圣上应允。
若数百年前有此书,那战乱年间遗落的东西便不至于彻底失传。
若千年前有此书,那今人的目光便可跨越时空了。
“只是后人能珍视此书吗?”
“既是宝物,自有人珍视。”
“万一此书也遗落了呢?”
“即使此书遗落,书名与崔公之名也当名留青史,只是没那么响亮罢了。”
“多谢先生。”
崔南溪郑重的躬身行礼。
三人一猫很快走到了铁索前。
崔南溪又开始心中打鼓了。
这时只见先生停下脚步,转头对他们说:“我们便要在此别过了。”
“这……”
崔南溪无疑十分不舍。
若是可能,他更愿意与这等世外高人深交,请他去家中做客,抚琴饮茶,探讨高雅之事,聊聊仙道长生。
刚想说点什么,便见先生忽然伸出手,手上有两枚丹药,一枚浅绿,一枚浅白。
“无意间耽搁了二位时间,在下心里十分愧疚,只以两颗丹药为报。这一颗浅绿色的名为立春,赠予崔公,它生气浓郁,虽不可使崔公增长寿命返老还童,也可使崔公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无病无灾。
“这一枚浅白色的,名为雨水,有滋润万物之效。胥公是练武之人,它虽不可助胥公身轻如燕,技艺精进,却也能消除胥公留下的暗疾,日后练武疲惫之时恢复也要快些。”
其实两颗都不是丹药。
是灵力化作而成。
而这两道灵力效果都要比他说得好。
立春是一年生机之始,确实无法增长寿命,不过这年头少有人能活到自然死亡,大多都是病痛而死,立春灵力可使人免除多数病难,只要没有别的灾祸便能寿终正寝,和延年益寿也没有区别。
雨水既滋养万物,也生机勃勃,确实无法让这位侠客成为顶尖高手,可在日后练武增进中的好处,却也远不止治愈暗疾、恢复疲惫这么简单。
两人一听,都是意外又惊喜。
崔南溪本不觉得昨夜耽搁一晚有什么大碍,也不理解先生为何如此重礼,可听这丹药如此神奇,仿佛仙丹妙药,又怎是凡人能够拒绝的?
胥乐更是没有想到,自己区区一个护卫,只是陪在主人身旁,下山也好上山也罢,本都没有区别,竟也能得到如此厚礼。
“先生本不该如此厚礼,崔某真是受之有愧。”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两人说的不一样,却都接过丹药。
“不敢奢求二位谅解,只希望多少弥补一些二位损失的时间。”宋游再次向两人行礼,“还请二位下山之后,勿报我名。”
“自然自然!先生太客气了,这本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在下不会对任何人提及先生名讳!”
“多谢,便有缘再会。”
宋游说完,便踏上了铁索。
风又停了,铁索安静不动。
道人与猫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云雾之中,留下两人面面相觑,却都逐渐皱起眉头,有些不解。
……
悬崖对岸,依然漫山红遍,层林尽染,风景好似一样,又好似不同。
随从和驴子早已经不见了。
只有枣红马依然在这片山上自在吃草,看见宋游,愣了一下,才连忙奔了过来。它身上光溜溜的,原本的被袋被它拖到了不远处的山洞中,来到宋游身边后它便领着宋游去山洞中取。
被袋上已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了。
“难得你还在等我,多谢你了。”宋游抚摸着马儿的脖子,心中唏嘘感慨,“伱又长大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