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柳州北部,大雪倾盆,原本的官道早已看不清楚,行人一脚踩下去,积雪就会淹没他们的膝盖,让行动变得极为困难。
可就是这样,官道之上,有一条长龙,正在努力的向前移动。
那是来自大梁南方的州军,最近的是从长平州出发的,至于等到长平州的州军艰难开始在新柳州北部行军的时候,身后逐渐汇集了来自瀛洲和新柳州本部的一些州军。
黄龙州和白鹿州之类的南方州军,虽说此刻尚未进入新柳州境内,但也在往北方赶来。
之前战事尚未如此焦灼的时候,州府派兵往北,都是要挑选符合标准的士卒,如今一眼看去,其实光是在长平州的州军队伍里,就有一些生涩的面孔。
而在新柳州的州军里,其实除去大部分之外,还有一部分士卒,特别显眼,因为他们大多断过一条手臂,要么就是脸上有着些一眼就能看到的伤疤,而他们的年纪,只怕也多是在四十往上。
这一些士卒,很明显,便是当初从边军离开的老卒,如今在朝廷和北境的需要下,再次加入到了队伍里,他们要回到自己战斗了很多年的地方,要在那边将自己的生命献出去。
队伍最前方的几位将军骑在高大的战马上,虽说会比步卒的前行速度快一些,但也极为有限。
这让他们的脸上都出现了些烦躁。
其中一位肤色黝黑的中年将军深吸一口气,问道:“这样走下去,能在规定时间走到北境吗?”
他是长平州的州府将军常方元,是如今这支大军的主将,收到将军府那边的文书之后,他在最短的时间里将本州的十万步卒集结开赴北境,到了新柳州,这边又加入五万步卒,如今是十五万步卒,都在自己的麾下,星夜驰援北境。
“将军,不说能不能在规定的时间赶到北境,就说赶到了,只怕兄弟们也是力竭了,还有用吗?”
一位副将满头风雪,满眼担忧。
他并不怕死,对于军令也并不是太在意,他只是在思考这件事到底能不能做成。
若是去了也是送死,那么去了还有什么用?
常方元面无表情,“你不用担心这些,我们只需要尽快赶到该到的地方,至于到时候是送死还是什么别的,我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就算死,也要死在将军府让我们死的地方。”
北方战事难到这个地步,是他们没想到的,但既然已经是如此局势,那还有什么办法?
“有没有可能跟将军府说一声,咱们在新柳州北部布防,若是妖族冲破长城,咱们就在北边和他们一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另外一位副将开口,他也是熟读兵书的老将,其实也明白他们现在做的事情,都是做的不可为之事。
“不行,北境长城一破,新柳州是大片平原,无险可守,到时候我们这十五万步卒,只能是等死,不管如何,都不能在这边。”
有一位脸上有可怖刀疤的副将摇头,他曾是边军将士,自然很明白北境长城对于他们来说有多重要。
常方元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只是转头看了一眼那些在大雪中艰难行走的步卒,深吸一口气,“将军府那边的命令是死的,朝廷兵部的行文前几日也送到了我手上,只有一句话,不惜一切代价,要赶到将军府要我们赶到的地方,除此之外,没有再说别的。”
“不要再说别的,让将士们加快速度,这一场大战,我们要是输了,什么后果,什么代价,说大一些,就是史册上会把你我都说成罪人,说小一些,就是你我的妻子会被妖物奸污,你我的孩子,会成为他们的口粮,这个代价,你们能承受?”
听着这话,几位副将都不再说话,这不是一场输了割些地说不定就能解决的战争,而是一旦输了,大梁或许就再也不存,大梁的九州之地,到处都是哭声的惨烈后果的战事。
好一些,他们的同胞和子女会成为妖族的奴隶,惨一些,则是整个人族就成为历史。
不管是哪一个,他们都不接受,因为他们是大梁的士卒,守土卫国,是他们的使命。
“只是……这样走下去,真是……”
有偏将低声开口,只是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前方的官道上,居然积雪比起来这里要浅了许多。
从现场来看,是有人将原本的积雪赶到了两侧,在这里形成了一个不高的雪谷。
关键是,这雪谷居然不是只有数里,而是一眼看不到头。
“这是怎么回事?”
都是熟读兵书的将军,此刻怎么可能不生疑心,难不成妖族已经渗透过来,在前方设伏?
但很快,他们便怔住了。
因为在雪谷两侧,居然有无数百姓,男女老少都有,正在拿着自家的扫帚和铲子,努力维持着一条开辟出来的道路。
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的中年官员带着一些衙役在远处喊道:“下官新柳州别驾,奉刺史之命开辟道路,将军请放心通过,速去北境!”
随着那位别驾开口,四周的积雪里,钻出来更多百姓,此刻都看向从南方赶来的这些士卒。
那些百姓,大多气喘吁吁,双手被冻得通红,有些穿得不够厚实的百姓,更是还在颤抖,但此刻看到这支要前往北方的州军,却都是满眼期盼。
尤其是一些妇人,早就湿了眼眶,她们的男人,只怕早就已经死在了北方。
常方元眼眶湿润,重重抱拳,“多谢新柳州的父老乡亲们!”
对此,不论是那些百姓还是那位别驾,都没有说话,而是埋头继续清理积雪。
而在四周,更多的百姓,拿着工具,正在往北方走,他们或许是打算要一直清理到那座北境长城之前。
大军进入雪谷,继续北行,速度变得更快,士卒们的双眸满是坚定,没有一人说话,但之前被大雪阻拦而有些丧失的士气,到了此刻,已经完全再次填满了自己的身躯。
“将军,要守住啊!”
一个干瘦老人在路旁开口,他看着骑马的常方元,艰难开口。
其余百姓低着头清理着积雪,但也几乎同时开口,“要守住啊。”
“辛苦你们了。”
“你们都要活着回来。”
“干死那些狗日的妖族!”
声音此起彼伏,在大雪里传出来。
常方元拉着缰绳,大声道:“大家放心,我等武夫,不懂什么别的道理,只明白一件事,有死而已!”
“愿我等鲜血洒在城头,不让妖族越过城头,踏我大梁国土一寸,杀我大梁百姓一人!”
说完这句话,他随即转头,怒吼道:“加速行军,不得耽搁,速速北行!”
随着常方元的这句话说出来,本来几乎已经到了临界点的士卒们,此刻他们好似灌铅的双腿,又再次迸发出了无穷的力气,再次提升了行军速度。
只怕此时此刻,所有的士卒,都有这么一个同样的想法。
如果我们死在北边,这些百姓就能活下去,那么就让我们去死吧。
……
……
城头之上。
随着妖族的再次攻城,这里已经岌岌可危。
神弩的几轮攒射之后,射杀了一些妖族修士,但更多的妖族修士已经跃上了城头,开始屠杀那些不多的士卒。
曹宁死了。
他死在一位妖族修士的手中,在他死之前,他一刀砍下了对方的手臂,但还是没能阻止对方狞下自己头颅这件事。
他的脑袋在地面滚动着,鲜血就这么流淌不停。
他的鲜血和袍泽的鲜血染到了一起,早已经分不清楚。
宁平此刻砍下了一位大妖的脑袋,但他同时已经几乎力竭,一位扶云大妖重重一拳砸向城头,宁平咬牙挺身而出,递出一拳,但他的那一拳,在对方面前,却如同蚍蜉撼树。
这一刻,恐怖的妖气没有任何阻碍地落下,落到了他的身躯上。
武夫的身躯冠绝世间修士,但也拦不住扶云大妖的全力一击。
只是这一拳之下,宁平的五脏六腑就都碎裂开来。
这位北境大将军的身躯未碎,但生机已经开始消散。
他的七窍都开始流血,很快便满脸血污。
鲜血将他的视线模糊,让他有些看不清楚前方,但他还是举起手,捏碎了一个来到自己身前的妖族修士。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便再也无力。
不过宁平却没有让自己跌坐下来,而是靠着城墙一侧,大口喘着粗气。
此刻的宁平,早已经是出气多而进气少了。
这位曾经的大梁镇守使,如今的北境大将军,将大梁朝的两个最高武官之位都坐了一遍的男人,有些自嘲一笑。
随即满眼都是愧疚。
他这一生,做成了很多事情,但这件事没做成,前面那些事,就都没意义了。
在他的生命最后之际,这位北境大将军只是轻轻开口,艰难说道:“陛下,对不起。”
数年前,他看着自己最敬佩的那位皇帝陛下从自己眼前离开,那个时候他就想着,要替他守好大梁,不让妖族南下。
但终究是……没做成啊。
他很遗憾,也很无奈,更是愤怒,但却都没有意义了。
他最后眷念地看了一眼城头,然后缓缓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都说人最后消失的是听觉。
而宁平最后听到的那句话,其实不是妖族的笑声,而是一道虚弱而坚定的声音。
“新柳、长平州军奉……将军府军令,驰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