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怎么了……尹珂?难道我刚刚又说错了什么?”戴莎轻柔的话音传了过来。
“啊……不是,没什么。”我快速抬起双手拨开前额的头发,顺势抹去两边眼角的湿润,手掌滑下双颊后,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说:“没什么……”
“是吗?好吧。”她笑了一下,似乎放过了我,却又盯着看了好一会。
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连刚刚放下的双手都不知该摆到哪里才好,感觉就像在被她审视着一样!
而就在我运转脑袋想找个话题化解这奇怪又尴尬的气氛时,再次听到她的话语。
“真奇怪……”
“啊?”我此时稍稍退了两步,让自己离身后的书架很近,恰好能让放到背后的右手指尖轻触到那已粗糙得能感受到沟痕的木头柜面,那份坚硬让我感到某种程度上的安心,只是现在却不太明白戴莎的意思:“学姐……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似乎不是那种感情丰富的人。这不是贬义啊。”戴莎看着我,眼神中似有某种认真的意味:“所以,是因为‘联想’到了什么事……或人吗?”
真是一如既往的敏锐……!
她澹澹的话音,如一颗小石子投入我的脑海中,刹那间激起圈圈涟漪,内心深处也似翻起了波浪,可除了那莫名的哀伤思绪,我却依然“联想”不到什么……无论“事”或“人”。
“我也不知道……”我摇了下头,放在背后的左手紧紧握着右手的腕部,只能对戴莎说起笑话:“可能我真是感情比较丰富的人吧。”
“不好笑哦。”戴莎微笑着回了一句,接着说:“虽然,忘记一些事或人,或许在某些时候并非坏事,但你自己其实一直在追寻丢失的过去,是吗?你那时候的委托,我可还记着呢。”
委托?
哦,是的。
入学第四天,7月底的周四,第一次与戴莎见面,一起参加法学论坛,后来与她在湖畔餐厅聊天时,曾请她帮忙调查“我”……其实是“尹珂”的身世。
这个丢失了四岁前记忆,孤身来到南方偏远小镇的奇特女孩。
然而,后来戴莎的调查结论却是“凭空出现在月铃镇”……当然,这只是她开的玩笑。
可对我自己来说,也许真的是“凭空出现”!
不知所踪的“尹珂灵魂”,以及我的意识……也像是丢失了原有记忆但仍能清楚判定自己应为“外人”的同样怪异“灵魂,就这样在两年多前被“注入”到这幅身躯。
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从何而来,因何而来,又应到哪里去?
或许,是因为这一个月来与戴莎的交流,以及我的某些表现,让她察觉到我一直希望能找回莫名丢失的记忆?虽然像是徒劳……但也未曾想过放弃,哪怕似乎总有某种潜意识在“阻止”这个过程……就像被封印了一般。
很矛盾。
但是,必须恢复记忆,以找回某些珍贵之物,似乎有这样的执念在驱使着我。
“谢谢学姐。”我对戴莎说:“那段时间真是辛苦了,要找寻我这样来历不明者的身世,肯定耗了不少精力……真是惭愧。即使最后没有结果,我也能接受。总之,感谢。”
“还没到最后的时候,别担心。”她走近过来,抬起手摸了下我的头,说:“当然,如果能有一些线索就更好。哪怕只是一些突然想起的记忆碎片,说不定就是关键所在呢?”
啊……被安慰了?
一阵暖意和温柔的触感从头顶传来,像是被穹顶之上的暖日阳光抓弄了一下。
这时候,我该怎么做才好?真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好在她很快便笑着收回了手。
难道真是在抓弄我……
“谢谢,我会努力地回想……如果可以的话。事实上,我也希望能够想起一些事或人。”我感慨着回应。
“不,并不需要特别去努力。尹珂,我的意思是,这主要是为了你自己。”戴莎似乎迟疑了一会,接着说:“如果是你还坚持的话。因为……有时候,可能一些过去的记忆反倒是现在的负担。所以,现实的生活也许更重要。享受它,热爱它,并期盼更好的它,也许会更开心。你觉得呢?”
最后,她又再强调一次:“当然,这都取决于你的态度。说到底……主要还是为了你。”
“我知道的,谢谢学姐。至少就目前来说,我还是想要找回些许记忆……觉得那应该并非不好的事。当然,我也会过好现在的每一天。”我朝着她笑着点了下头,心情也似乎好了些。
有这样的直觉,那些“丢失”的记忆中,一定藏着很珍贵的过去。也许正是因为怀念却又想不起来,才会时不时感到莫名涌来的澹澹忧伤……或许是这样!
而且,现在还有戴莎的帮忙,那就更好了!她也一直没忘记我的委托,真是感激。
至于她说的“主要是为了我”……嗯,至少我现在依然坚定地想找回记忆,但还有另一层没向她说的,就是还想找出异能的渊源,也许那才是可以了解“我”到底是“什么”的关键,只是这会还没下定决心跟她“坦白”。
嗯……她刚刚还用了个“主要”的词?
当然,这确实“只”是我自己的事……可能我想多了。
“好的。”她也笑了,似乎带着欣慰的神情。接着,她再次抬头望了眼回廊外的玻璃穹顶,转过来对我说:“其实今早只是想来看看你的,没想到聊了这么久,没有耽误你吧?”
“不会呀,本来陪伴有需要的读者在五层档桉区,就是比较花时间的嘛。”我笑着说了一句,想起之前的事,就说:“说起来,上次我带着凯尔在这边参观,顺便看看一些资料,也感觉时间过得很快。”
“哦?不过也是,你本来就是图书馆管理员嘛。嗯……时间不早了,我们边走边说吧。”她邀我一起离开,同时问:“那上次是去找什么资料来着?”
“只是看了些校史档桉。”我正和戴莎一起走向西南边的旋梯,听到她的问话后,就抬起手向左指向远处的档桉区:“就在那边,东南5A区。”
“校史吗……嗯,宁溪谷学院确实历史悠久。今年就是建校980周年庆典。再过二十年举行千年庆典的时候,一定更加辉煌。嘿,那时候我就已经是老太婆了。”戴莎笑了出来。
“不算啦,学姐。才四十……呃。”我赶紧住口。
对了,虽然戴莎看起来依然年轻且颇具魅力,但她自己说已经26岁了,再过二十年的话,其实已经接近五十了……
“不用安慰我呀,生老病死本就是不可逆的规律。时间不可能回朔……对吧?再怎样激扬的青春,过去便是过去了,只要不留遗憾就好。”戴莎澹澹一笑,看向我说:“怎样呀?大校庆的节目准备?手稿还能派上用途吧?”
“好用,嗯,谢谢学姐,啊哈……”我别开眼神,加快几步的同时,再望了一眼东南区的校史档桉书架,匆匆地找个话题:“说起来,学院是521年成立的,而中央图书馆则是1071年才动工建设,也就是建校五百多年后……十一世纪虽然是复兴与觉醒的年代,但也是历史的大动荡期。即使如此,中央图书馆的设计却相当超前,非常了不起!对了,那时候的资助者与设计者之一竟是聚能工业商社,不可思议!”
“十一世纪中后期的聚能工业商社吗?哦……”戴莎似乎明白了什么,说:“那时候还不是聚能联合工业。而聚能联合集团则是在十一世纪末成立。”
“对的。聚能系的发展也是充满传奇,而且历史悠长。当时我参观过总部的历史展厅,印象深刻。”我知道戴莎应该研究过聚能联合集团的历史,就权当是闲聊般简要概括:“最初好像是902年成立的一家小商社,后来逐渐成长为颇具规模的纺织厂,后来在1071年成立聚能工业商社进军能晶领域,同年资助建造学院中央图书馆,之后据说因为资金周转困难或其他情况被重组为聚能联合工业,再往后嘛……就是在1072年7月成立聚能联合集团并一直发展到现在。”
“那时候还是聚能工业商社的时候……怎么说呢?”我想起那个年代的历史背景:“十一世纪初,或许就是1001年前后,由帝国主导并投入不知多少精英和资源而产生难以想象的能晶工学成果……有些即使现在看来也具有不可思议的科学高度……却最后匪夷所思地化作一片废墟,就像流星闪过一样。当然,在科学角度上颇为惋惜,但在当时被压迫的民族与弱小国家来看,却不算坏事。”
“就像曾出现过灿烂的花火却又陷入无尽的黑暗……仅对能晶工学而言。”我记得在班级活动时的渡船上听过舒亚他们的讨论,再回想起来仍颇为感慨:“那时候还是商业自治领时期,虽然各自治领已有联盟趋势,但国力尚未凝聚,仅是宁诺本地政府对科学的支持也相当有限。而聚能工业商社就这样踏入可说是蛮荒的能晶工学领域,不惜代价地资助能晶科学发展……甚至,说不定连自己都成为了那个代价之一。”
“当然,现在聚能联合集团作为继承者,也还是能晶工学及其他科学领域的积极探索者和资助者。”我接着说:“但是……可能已经很不一样了吧。”
换句话说,如今集团表现出的那种精明、逐利,对弱小个体不带半点怜悯的冷酷……这种因子是最初时候就有的吗?因为是付出了巨大代价才夺得一席之地的能晶工学先行者,所以必然会不择手段地巩固并扩大先进优势和集团利益?
或是说,经过六百年的变迁,早就物是人非了?
不对……至少,那时候的“聚能”,或许是纯粹的……总有这样的感觉!那时候的创立者还不是科氏家族……记得有这样的记录!
“曾经的少年,是吗?”她微笑着看了我一眼,打了个比喻后,接着说:“只可惜呀。就算是人,几十年下来也是会变的,更何况是一个历经数百年的组织。实际上,主导这个组织的人,早已不是那时候的人,而几个世纪的变迁下来,与最初的‘聚能’有联系的,大概也只剩下这块牌子,以及可能连逝去的先驱者也想不到的继承者变化了。”
“可能是吧……”我感到些许悲哀,轻轻叹了一声,说:“过去了太长时间,或许已经物‘似’人非了。当然,我只是外人,不过知晓了一点点历史而已,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否如此,也不好评判什么。但聚能联合集团,如今的庞然大物,依然是能晶工学的先驱者,社会经济的推动者,和在某些领域与现实的压迫者甚至作恶者……这样的矛盾结合体怪物,似乎也没有什么法制上的制衡枷锁,又会发展到何种地步,是利大于害,或是相反?”
说起来,在入学初的法学论坛上就已知道,现在垄断立法好像在国家立法院层面连讨论流程都还谈不上。所以,不止是聚能联合集团,实际上各个行业或领域都有类似“怪物”的存在,只是聚能联合集团大概为最突出的那个。
如果没有制度上的限制,这还会成长成什么样?也许真的曾经为勇敢“取火”的少年,但现在这位英雄的“灵魂”已经被“替换”了……
哦,已经走到西南旋梯的门口了。
于是,我赶紧先走两步,上前掏出钥匙打开锁头,并准备将铁门推到一旁。
这时,身后也传来戴莎的话语,就像在演说一般。
“若按照现代自由派的某些观点,这种情况并非不可预见的。因为古典自由理论的个体无序竞争并非必然会产生最终精妙的整体有序均衡,也可能产生某种程度上的超大型个体或几个大型群体占据大部分市场份额,也即由混沌无序竞争发展为有序垄断均衡。”
“但是否会出现单体垄断?那些现代自由派认为不可能。因为人性所致,发展到群体竞争时代,某些标志性群体将会成为各类相似个体的利益代言人,因此会由群体来代表无数个体实现整体的有序均衡。一旦有均衡被打破的苗头,势必会引起相对弱势群体的联合反补,包括但不限于新法乃至暴力的介入,并引导一切无序竞争再次走向有序均衡。”
也就是说,将一切变化的预期交给“自由”变化以实现最终均衡吗……?
哪怕这个过程再残酷及无情,都是无须干涉的,就像物竞天择的自然界不需要人为介入的力量一样。那些被淘汰、被遗弃的都是合理的,应该的……因为最终“完美”均衡的世界并不需要它们,或“他们”……?
唉……
打开铁门后,我正想回过头来说点什么,就听到戴莎的另一段话。
“但是,将希望寄托于祈祷某种美好的预期,就像在被动等待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公义,对于受侵害的弱小群体来说,太痛苦了。如果是我的话,更愿意主动些,去推动那些值得期待的变化,哪怕这份力量对于‘怪物’之言微不足道。”
哦……不愧是她。哪怕再过二十年,她也依然是“少年”。
当我转过身时,便见到她那温柔的笑容,透过那对天空般湛蓝的眸子,还能读到那仿佛扎根于灵魂深处的坚定与自信。
真令人敬佩……以及着迷!
于是,我便也笑了笑,回了她一句:“嗯,我一直坚信着。”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