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东都洛阳城内,从略显骚动的御史台牢中交割完毕,徐徐然走出来的令狐小慕;看着熙熙攘攘、繁华依稀的街市;却生出了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曾几何时,她也是挣扎其中努力谋活的一员。
卑微而谨小慎微的混迹市井,在诸多觊觎的目光和不怀好意的试探中,如履薄冰的一步步向上爬;然后,被武德司出身的养父章俞,看中了她的资质和潜力;斩断了过往干系后带在身边栽培抚育。
直到她无意间知道了,涉及自己身世的线索,又一时冲动惹出了那件事情之后;才不得不被迫远离这熟悉一切。但别号“肥花猫”的养父,却意外原谅了她自作主张和冲动,并帮助远离是非之地。
但相应的代价就是,她与养父达成了一个约定;对方会尽量保护她的清白和纯洁,直到;令狐小慕长成之后将自己待价而沽,最终卖出一个最大利益化的价码。所以,她才能安然自若的站在这里。
而不是像其他被武德司收纳的少年男女一般,犹自在那潭污浊与混沌中挣扎;只为了踩着别人往上爬,或是赶在短暂易逝的色相衰退前,找一个可以攀附的上家;甚至成为养父身边那些女人一员。
现在,令狐小慕已然渊源超脱于,绝大多数同辈人的企望之上。拥有自己的官衔和职权,有专属的财源和可供驱驰的人手;还可调动武德司在内的消息渠道,指派各地官府的吏员和士卒以为协力。
然后,她又感受着来自身体上的变化,之前留下的伤势已经愈合如初;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瘢痕,甚至就早年积累下来的细小旧痕;这就是亲近了那位谪仙一般的男人之后,所获得的诸多好处之一。
她甚至还有一种错觉,就算是自己身负重伤或是濒死;也能够依靠对方留在体内的余泽,而在短时间内重新恢复过来;这也算是留给她的保命手段之一。所以她眼下可以放下烦扰,好好放松一下。
毕竟,就连那位官长也当面对她说过,这段时间实在劳碌过甚,将她精神蹦的太紧了;以至于影响到了身心健康,和日常奉公的状态了。所以在完成秘密押解之后,不妨略作消遣和放松也是好的。
因此故地重游的令狐小慕,在一路走马观花的游览中,也不知不觉来到洛水之畔的中天津桥附近;这里也是洛都白日里最为繁闹,最具市井烟火气息的所在;而终日摩肩擦踵汇聚着大量士民百姓。
在这而,有一整天不重样花式的歌舞杂耍、斗鸡塞犬、白剧变文的公开表演;那些来自外地暂时没有资格进入,各处剧场和游乐场所的野班子,也会在此进行街头表演,试图闯出名气作为晋身阶。
而早年籍着街头打听消息,偷溜过来听剧的令狐小慕;最喜欢的白剧变文之一,就是《狄公案系列》别称“斩驸马”的《鸳鸯蝴蝶梦》;以及亡国郡主与夫君,在司空府上破镜重圆的《半生缘》。
她甚至还能依稀清唱出其中,由梁公为此所着而经久不衰的名曲《帝女花》词句:“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帝女花带泪上香愿丧生回谢爹娘偷偷看我偷偷望他带泪带泪暗悲伤,”
但是嘈杂的街市中,隐约脱颖而出的一缕歌声:“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则是让她不由定住了脚步,而细细的聆听和追寻着最终来到了,位于中天津桥市边上的一处茶楼内。
然而,就在她寻了位置坐下来,要了一壶的顾渚紫笋茶,略有所感的仔细品味着,这段源自白剧《鸳鸯蝴蝶梦》中,同样由梁公所作的传世名曲时;却冷不防有个意外声音,打断了她缅怀和追思:
“小慕?是你么小慕?这两年,你都去了哪里,可教我一番好找啊!”。令狐小慕不由蹩眉望去,却见到一名赭色交枝圆领衫袍青年,正目光灼灼的看着她,满眼热切说道:“但总算还来得及。”
刹那间,昔日被压抑在心底的记忆,也像被重新挑破的伤口一般,骤然从心底迸发出来。她依稀记得对方名字叫令狐相,算是她平辈的堂兄,也是当初被拒之门外时,唯一表示过同情和亲善之人。
令狐氏源自瓜州敦煌郡望,祖上号称是春秋时期晋国大夫魏犨之后,魏犨之子魏颗因功封于令狐(今山西临猗),成为令狐氏的始祖。至西汉末年,有令狐称亡命敦煌郡效谷县(治今甘肃安西)。
后人令狐整,在北周时内徙宜州华原县(今陕西耀州区),官至大将军,封彭阳郡公,谥号“襄”;又历经隋朝,再仕大唐;自此成为了当今令狐一门的家系。而自乾元年间以后,多为内朝词臣。
侍奉了好几代垂拱而治的艺文、游乐天子;虽然身为天子的侍御陪臣,身份清贵有余却没什么实权;但是好在日常待遇优厚,天家的赏赐颇丰;足以让家门繁盛世代。直到曾祖令狐楚时才有变化。
身为一代大儒而终身治学、未尝入仕,别号“白云孺子”的令狐楚门下,意外出了一位“多情宰相”李义山;这位别号“玉谿生”的一世宰相,不但以风流多情着称;同样也是个念旧而怀恩之人。
因此,在他的提携和帮助之下;令狐氏也由此完成了从内朝的侍臣,到外朝的京官、朝臣的重要转变;由此家门身份和官职都水涨船高,跻身东都名门望族之流。如今家主令狐绹更贵为河南少尹。
又有从弟令狐绪官拜太子洗马,族兄令狐纶为左武卫兵曹参军;可谓是一门数宦的显赫家世。唯一不美的瑕疵和耻辱,就是其长子太常博士令狐漙,在当任河间学官时,被仇家偷走了一岁的女儿。
但是,当多年之后这个被偷走的孙女,带着仅存的信物和暗中收集的凭据,找上了令狐家门之后;却毫不意外的成为了令狐氏,一直维持家门体面的污点和耻辱;再加上令狐漙丧偶后再取了续弦。
所以,这件事情直接成为了一场,卑贱之女妄图攀附权门的闹剧;哪怕她拿出了生父相关的信物,以及那名仇家死前的供状,形貌上酷似伤心而亡的生母;却还是连一面都不得相见就被逐出去了。
令狐小慕,也由此彻底心死了;随着养父远走西京,避开来自令狐一门的后续纷扰;而唯独坚持保留了令狐的姓,算是对此身血脉的最后一点留念。而这位族兄,就是当初同情她的通风报信之人。
只是这一切,都仿若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十六郎?寻我又有何用。”令狐小慕虽然心绪翻陈,但却形色不动道:“我与那家人,早已经恩断义绝了,从此再也别无干系,又何当你如此用心呢?”
“却莫要自晦,无论如何,我都坚信你是令狐家的血脉,更不应当流落在外。”然而赭衫青年令狐相,却对她的冷漠和推拒毫无所觉道:“更何况,如今家门中有了转机,那位吃斋的病倒不起。”
“明面上阻挡你回归家门的最大妨碍,暂且没了。阿翁那里的口风,也有所松动了;这两年大父私下里,也是未尝没有悔意;再加之前的风波已被遗忘;若你能恭顺伏帖一些,或许我可代为……”
“那条件和代价呢?”然而下一刻他的话,就被令狐小慕似笑非笑的表情,断然的语气打断了:“视如敝屐的拒之门外多年后,突然想要改弦更张,收纳回家门去;又有什么潜在的图谋和打算?”
“你还真是怨念难消啊,但毕竟都是骨肉至亲,又怎么会有什么图谋呢?”令狐相却是听了脸色微微一变,却又叹息道:“只是大父念及郁郁而亡的夫人,想要有女承欢膝下,略做补偿而已。”
“这也是你回归家门的最好时机了……”然而,令狐相还想往复再劝,令狐小慕却无心多言,毫不犹豫的起身就走。令狐相还想伸手去拉,却冷不防被她用刀鞘敲击纣间,顿时整条臂膀都麻了。
然而被令狐相耽搁了这一阵,冷不防外间再度有数名锦衣豪仆迎面而来,几乎团团拦住她的去路,为首之人喊道:“小娘别走,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已故夫人的安灵之所,以为拜祭一二么?”
“你是在籍此要挟于我么?”令狐小慕的表情顿时就沉下来。然而这些锦衣豪仆突然中分开来,走出一名衣袍华美的贵公子,皱着眉头道:“莫要使什么小性子,家门需要你,乃是莫大的荣幸。”
“令狐一门还有需要我这个不明孽种之时,真是可笑,你又是什么东西”令狐小慕不由冷笑了起来,眼角余光却是瞥见,正在被驱散、清理出来的茶楼大堂;已然多了好些健硕的奴仆和护卫。
“我就是你的兄长,也负责教导和纠正,你多年缺失的礼数体统。”贵公子却是傲然道:“然后,才好乖乖的去嫁为人妇,也为大娘和阿翁的冲喜一二;对方虽是皇商分家,却也配得上你的来历。”
“看来,那个老头子是真的被闲投散置,失势有年了,居然孤陋寡闻到了如此地步。”然而,令狐小慕闻言怒极反笑,同时对着外间人群示意道:“难不成,就连他的少尹之位,也要保不住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