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阿龟一直都想找机会报答宁言。
可世界太大了,她一个没什么本事的小乞丐,如何能从茫茫人海之中再遇到想见的人呢?
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偿还这份恩情,她得带着遗憾很没用得死掉,未曾想老天爷却是开了眼,竟也垂青了她一次。
“我、我来替恩公牵马!”
不等宁言答话,赵阿龟便上前攥住缰绳,手忙脚乱得想要安抚住白马。
汴京城里稍微富足点的人家都会蓄养家奴,恩公这等身份,出门在外,身边没个使唤的下人怎么成。
至于再进一步,贴身丫鬟之类的,她就不敢想了。
能替恩公做些力所能及的脏活累活,对她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然而赵阿龟虽是好心,毕竟是没有经验,行事毛毛糙糙的。这白马能被晏晏看上,自然也有独到之处,不仅能日行千里,还通人性,高傲的很。
它岂能一介乞儿放肆,当即撩蹄子向前踹去。
“阿龟,闪……”
宁言正想伸手护住,那个“开”字还没来得及喊出口,谁知赵阿龟似是早有预料,猛地一扯缰绳,竟把白马摔打在地!
一旁的毕月乌也忍不住抬起眼眸。
这小乞儿好大的蛮力!
白马尤不服气,四足乱踢,赵阿龟也不惯着它,上前单手压住马脖子,将它牢牢制服在身下,任凭白马如何嘶鸣挣扎都不得挣脱。
“这臭马还不听话。恩公你退后些,我不让它伤你。”
宁言都看呆了。
这真是他在法会上认识的小乞丐?
“阿龟,你先放开它,过来让我看看。”
“哦。”赵阿龟乖巧得点点头,起身来到宁言面前。
宁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外表上看不出异常,接着抓起她的手腕。
赵阿龟心头激颤,想要缩回手,倒不是因为害怕,纯粹是觉得自己身上脏脏的,怕污了恩公的手。没过多久,她又看到宁言的神情忽然严肃起来,更是慌了神,瘪着小嘴道:“恩公,阿龟是不是做错事了……”
“没有,你、你很好……”
宁言松开手,欲言又止。
他猜测的没错,虽然赵阿龟体内的真气很弱,丝丝缕缕,但的的确确开辟出了气海。
也就说,她已经是入了品的武者。
但上次见到她时,她还瘦骨嶙峋的,这跨度简直匪夷所思。
宁言沉吟片刻,道:“乌掌柜,我有些话想和她说,麻烦别让外人进来。”
毕月乌耸耸肩,独自走到巷口,弹指布下一道阵法:“放心,我保证不偷听。”
待得四下无人,宁言半蹲下身子,表情不免有些复杂。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小乞丐拥有这等机缘,未必是件好事。
“阿龟,你好好和我说,你是不是捡到什么功法秘籍了?”
赵阿龟懵懵懂懂的,只顾看着宁言的脸傻笑:“没有。再说我也不识字,捡到也看不懂咧。”
“那你现在怎么……”宁言话语一顿,想到她可能完全没有修行的概念,于是换了个直白的问法:“怎么这么大力气?”
“上次恩公给了我不少钱,我拿那些钱好好吃了一顿。可能吃太饱了,肚子撑得有点难受,我就像这样,哈,呼,哈,呼……”赵阿龟张大嘴巴,以一种古怪的节奏大口吞吐,像是只滑稽的小蛤蟆,“等我睡醒了,就感觉力气变大了很多,身体里像是有热乎乎的小老鼠在钻来钻去。”
“一开始我还被吓坏了,以为有老鼠趁着我睡觉的时候钻进我嘴巴里去了,总担心自己会不会突然死掉。”
“后来我发现,那些小老鼠不会伤害我,还会让我力气变得很大,就不担心了。”
赵阿龟不知道那小老鼠是什么东西,宁言却能理解。
气感。
没有经过任何功法指引,却依靠无意识的吞吐就练出来的气感。
“你以前没吃饱过饭么?”
说起从前,赵阿龟的脸色很平静,听不出悲喜:“我从小就没阿爹阿娘,没人给我吃饱过饭。”
果真是个苦命人……
宁言神色一软,怜惜得揉了揉她的脑袋,她又继续道:“我听赖狗儿说,她爹娘还在时会给她做好吃的,让她吃饱饭。恩公给我吃饱饭,那以后恩公就是我爹。”
说着说着,她忽然被自己严谨且缜密的逻辑折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直接给宁言磕了个响头。
“爹!”
短短一个字,喊得铿锵有力,很是脆生。
宁言两眼一黑,慌忙侧身让开,“别别别。”
“爹,我现在力气可大……”
“叫恩公就可以了!!”
“哦哦哦,恩公,我现在力气可大哩。我、我不当乞丐了,我在车马行那边,帮车马行搬货,那些大人都搬不过我。那边管事说,我一个人能顶、能顶……”赵阿龟很骄傲地挺起胸膛,掰着指头数道:“能顶五六个大人,我一个人就能拿五份工钱!”
宁言不由得叹了口气,那管事肯定是说少了。
九品武者搬砖的效率岂止高五六倍,往少了说,无非是见她年纪小不懂事,想少给些工钱。
“等赶明儿有空,我替你去讨回你应得的工钱。”
“不、不用了。”
“怎么不用了?”
赵阿龟怯生生看着宁言,小心翼翼问道:“我不想去搬货了……恩公,我以后能跟在你身边嘛?我能帮上你忙的。”
她鼓起勇气抬起自己脏兮兮的小脸,五官还没张开,不过也算是清秀可人,这会仿佛是只被人遗弃的小狗,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宁言斟酌着措辞,摇头道:“你帮不上我的忙。”
赵阿龟一听顿时便有些急了,撸起棉衣袖口,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臂,涨红着脸想要秀一秀自己的肌肉:“恩公你捏捏!硬邦邦的!”
宁言哭笑不得,替她拉下袖管,耐心道:“阿龟,光有力气成不了事。”
“以你现在的修为……又或者说是力气,终究是薄弱了些。你还是长身体打基础的年纪,应该拜个正经的宗门潜心修炼,练个十年八年,等你学有所成再想别的。跟着我满世界乱跑算个什么事。”
赵阿龟似懂非懂,其实后面一大长串她都没往心里记,只记得宁言说的“薄弱”二字,当即追问道:“那我要怎样才能帮上恩公的忙?”
宁言想了想,伸手指指天空,“起码要有能力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时候吧。”
赵阿龟还想再和恩公多说些话,正这时,巷口却传来毕月乌的声音:“宁言,好了没?有正事了。”
“这就来。”
宁言朝巷口应了声,又转头道:“一个女孩子家,叫阿龟这样的贱名着实不太好听。下次再见时,我帮你重新起一个?”
“嗯!”
赵阿龟用力地点点头,心里却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
她好想再和宁言多待一会,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闻着他身上的味道,那也能让她高兴上一整天。可她也知道宁言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这样的人通常都很忙,哪有时间每天陪一个小乞丐胡闹。
“恩公,我们还能再见么?”
“一定会的,我还要在汴京呆上一段时间呢。”迎着赵阿龟希冀的眼神,宁言笑道:“这匹白马便送你了,它叫白龙马二号,你也可以给它换个名字,以后好好待它。”
小乞丐追着宁言一路送到巷口,呆呆地望着他渐行渐远,望着他消失于人海,直到彻底看不见他的踪影才恋恋不舍得收回目光。
还不够呢……
自己的力气还不够大,都怪自己太没用了,才帮不上恩公的忙。
赵阿龟呼吸莫名急促了几分,身体里的小老鼠开始不受控制得乱窜,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
要变得更强。
变得更强!比任何人都强!!
她瞳孔中蓦然闪烁起紫色的妖光,忽然一个凌空后翻,倒立起来。
很久以前她就有这样的毛病,正着想不明白的事情,倒着想就能想明白了。
赵阿龟一掌撑地,双脚足心相对,另一手下意识合拢于气海处,小巷内平地刮起气旋,随着她的呼吸时急时缓,周身窍穴也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浑身打了个寒颤,眸中紫光陡然一消。
赵阿龟又是一个跟斗站直身子,脸上有些茫然,似乎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错觉。
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她肚子又饿了。
“吃饭去吧。”
赵阿龟拍拍白马,她得多搬点货,以后还要养白龙马二号哩。
这是恩公送她的马,一定要养的白白胖胖的。
一人一马刚出巷子,不远处,骤然传来叫嚷声。
“就在那里!”
一群粗布短衫的壮汉嚷嚷着朝她冲来,将她堵回巷子里。
赵阿龟不自觉后退几步,她认得他们中的大多数,上次想要抢她的钱,结果被她打跑了,谁知今日又找上门来。
不过那为首之人倒是瞅着眼生。
“管教头,就是她!”其中一个汉子叫嚣道:“上次教你跑了出去,这会我们可是请来了管教头,管教头是八品高手,不想挨揍赶紧把钱吐出来!”
被称作管教头的汉子慢悠悠来到人前,只见他太阳穴高高隆起,臂膀好似铸铁,短衫上还绣有华阳武馆的字样。
“小子,不该拿的钱不能乱拿,交出来吧。”
赵阿龟缩了缩脖子,辩解道:“管事说抗百斤袋就给十钱,我拿的就是十钱,没多拿。”
众人闻言一阵哄笑,有人揶揄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不懂。”
赵阿龟确实不懂,也不知道他们在笑些什么。
管教头伸手止住哄闹,淡淡道:“想要在酸枣街当脚夫,工钱的四成必须得孝敬给华阳武馆,这是规矩。”
赵阿龟皱起眉头:“你又不是我爹,我干嘛要孝敬你。”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管教头狞笑一声,五指微勾,随意一挥便在墙壁上留下五条深深的抓痕。
白马不安得嘶鸣着,试图带着新认的小主人冲出去,赵阿龟则轻轻拍了它两下,示意它后退些。
这是打算手底下见真章了。
笑归笑,身旁的汉子还是有眼力见的,适时提醒道:“教头当心,别看这小子干干瘦瘦,可有力气。丁熊那厮管教头知道吧?九品修为,却是被她一棒打翻。”
“一个小毛孩子,力气再大能大到哪里去。”
管教头表面上不以为意,内里却暗暗收起小觑之心。
丁熊他早有耳闻,卫州门一带盘旋的地痞,不知从哪里学来了几式地躺拳,正儿八经比武未必有多厉害,但街头斗殴绝对是一把好手。
可听他们所言,竟是连一个回合都没走下来。
不过也对,若非是个硬茬子,何需他出手。
管教头活动了一下肩膀,眼神一凛,屈步缓缓向探,忽地一踏地,兔起鹘落间连出数拳。
赵阿龟完全不懂武技,只顾埋头逃窜,可小巷里也就这么大点地,很快便被逼到死角,眼看拳头就要落在她头上,她眼眸中的紫气一闪而过,身子竟莫名拔高了数尺。
管教头定睛一看,见赵阿龟的指头宛如钢钉一般扎进墙壁,沿着墙壁爬来爬去,极为灵活。
“哪里逃!”
管教头一跃而起,拳锋真气鼓荡,八重劲力回环往复,声势惊人。
黄阶上品武技·八折拳!
赵阿龟的双眸渐渐失去焦点,紫气愈浓,竟在墙壁上连翻数个跟头,最后手掌像是黏在了墙壁上,倒悬空中。
她保持着这个怪异的姿势,在她眼中,管教头的攻势不再是无迹可寻,体表也浮现出一条条盘根错节的细线,还有灰白色的气流在奔涌。
原来他的身体里也有小老鼠爬。
赵阿龟如此想到,学着对方的样子挥出一拳。
管教头瞳孔骤然一缩,这熟悉的气劲法门,分明也是八折拳!
砰!砰!砰!
数招过后,管教头已被砸得头破血流,说来也奇怪,明明使得是一样的招式,赵阿龟的拳头总是快他一筹。
不多不少,刚好一筹。
“小把头饶命!”
赵阿龟停住拳头,下一刻,她肚子咕噜咕噜的直叫唤。
好饿……饿得要没力气了……
一同来的闲汉见情势不妙早就一哄而散,管教头也不用在意会不会丢面子,直接地上一跪认怂。
他们这种混迹街头的,哪些人有狠劲,哪些人好欺负,打个照面就能看出来。
他在这个小乞丐的眼里看不到任何对大周律令的敬畏,她是真敢当街杀人的,要是自己不求饶,怕是会被活活打死!
“小把头神功盖世,小人佩服不已,还请放小人一条生路……”
赵阿龟晃了晃拳头,“你们说的八品九品,是什么东西?”
管教头已生不起反抗的心思,老老实实答道:“回小把头的话,八品九品是武道修为。九品最下,一品最上。”
“那……那个,能在天上飞来飞去,又是什么品级?”
“飞来飞去?凌空踏行那得炼形关的高手才能做到,起码也要有六品吧。”
炼形关、六品。
赵阿龟记住了。
哪怕她还不知道炼形关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概念,但并不妨碍她心情大好。
离帮上恩公的忙进了一步哩。
赵阿龟顿了顿,又问道:“你为什么要问大家收四成的工钱?”
“这是街上的规矩,不是我一人定的……”管教头苦笑道:“我见小把头面生,想来也没当过几天脚夫。汴京城鱼龙混杂,街上的水可深着呢。”
“我们把这些钱收拢在一处,也不全是存着私心。能出来做脚夫的,大多是穷苦人家,命比草贱。若是哪天得罪了什么人,我们便能从这里头支些出来平事,若碰上了什么意外,实在救不回来了,好歹还可以帮衬着料理后事。”
“既然活着已经没甚尊严可言,总不好叫大家死了还当个孤魂野鬼,小把头你说是不是?”
管教头擦了擦脸上的血,试探道:“该说的小人都说了,我、我能走了么……”
赵阿龟让开身子,管教头如释重负,然而没走几步,倏地又被叫住。
“以后你收到的孝敬,我也要分一份。”
“啊?”
“你打得过他们,所以他们把钱给你。现在我打得过你,所以你把钱给我,有什么不对么?”
很质朴的逻辑,说得理直气壮。
管教头回过头,他看到赵阿龟还是那幅呆愣的模样,犹如一张未经泼墨的白纸,上头什么都没有。
包括善恶是非。
他脑中忽生一念,既然这煞星这么能打,要是拉她入伙……
酸枣街算什么,得往大了想!
管教头呼吸一滞,壮着胆子道:“敢问小把头姓名?”
赵阿龟张口道:“我叫赵……”
话音戛然而止。
她突然觉得阿龟这个名字有些说不出口了。
恩公仿佛是天上的太阳一样,而她呢?
自己要真是一只小乌龟,爬上一辈子,也追不上太阳的吧……
“你暂且叫我赵大。”
管教头也是上道,抱拳行了一礼,客气道:“原是赵大郎当面。”
“什么赵大郎,我是女的!赵大!”赵阿龟说完,又看着身旁的白龙马二号,决定再起一个听起来就很厉害的绰号,大声道:“白马赵大!”
“果真是英雄出少年,白马赵大,好名字!”
管教头心中已有盘算,拱了拱手,一瘸一拐的走了。
在他身后,赵阿龟也牵着白马走出小巷。
日出东方,半边阳光恰好照在她脸上,她站在光影的交接处,也将她脚下的路界分为明暗两色。
等会该往哪走呢?
赵阿龟没有想法,她只是仰着脑袋,憨憨的傻笑着。
嘿嘿,下次见面,恩公就要给她起新名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