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红日从远端的地平线升出,在这座定格在太古时期的岛屿上散播下几缕银白色的曙光。与纽特市或旧金山相比,这里看到的太阳仿佛攀升得更慢,但曙光却迅速地扩散放大,仿佛想要弥补太阳失去的时间,很快曙光便覆盖了整片天空。刺眼的强光穿过“柳叶刀”号的舷窗,钻进赵渺的眼睛里。
眼睛适应了这强光后,由山脉勾勒出的地平线仍在原位显现出来,赵渺看到几只细小的黑点在天边掠过,在日轮明亮的背景上格外清晰。渐渐地,那些黑点的形状变得可以辨认——那是一些外形类似沙鸥的飞行生物,但却长着奇特的犄角和蜻蜓那样的翅膀。
赵渺揉揉眼睛,再迟疑了一下后扯开身上披着的毯子,然后踉踉跄跄地从座椅上站起。他走进公共休息舱,发觉海伦娜一夜没睡,她正在修补船侧断裂的高压电缆,焊接的火花溅到防护服上,烫出许多炭黑色的斑点。海伦娜看到赵渺醒了,便放下手中的活。
“再简单收拾一下,我们十五分钟后出发。”赵渺言简意赅,便挨个叫醒了熟睡中的其他同伴。
“这里靠近暖流,夜里却冷得刺骨。”阿方索哆嗦着搓了搓双臂,伤口还在从绷带中渗出血来。
“岛上的情况还不太清楚,根据昨天绘制的测绘地形图,我们最好的选择是朝东走一段路,把船就暂时留在这里。东面的地形较为平坦,出现文明聚落的概率也较大。”海伦娜喃喃道,接着拉下墙壁上的控制闸。舱门逐渐开启,连接到长满杂草的地面上。
张添满脸忧愁,他对周围的一切都表现得毫无兴趣,当陈明将背包和其他装备丢给他时,他甚至懒得看它们一眼,便再次发泄腹中的不满。他指责陈明作为事件中心现在却满不在乎的样子,指责这次准备尚不充分且目标不明确的任务看起来是多么愚蠢。“我真心不希望像《侏罗纪公园》里一样跑到这个该死的努布拉岛上找死,真想让你们把我丢在这个飞船上,等着异形往我胸口上下蛋……”
“闭上你的烂嘴,以前也没发现你是这么个人,我们就不应该带你来这儿。”陈明说着,一拳猛击在张添的腹部。张添没站稳,从舱门滚到外面,等到站起来后,他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超自然现象研究小组的芝哥兰岛探索之旅就这样在争吵和牢骚中开始。他们换上适合徒步的山地靴,带上超弦通讯仪、强续航电筒、钳子、导航设备,还有一些食物作为补给。
阿方索背上一件厚重的辅助背包,这实则是一种能够提供额外动力的机械装置,由高密度的化学电池驱动,可减少个人体能的消耗,增加攀登和平衡能力,最主要的是固定阿方索的左臂,防止二次负伤。
五个年轻人钻进树林,朝东走了一阵,途中看到一些从没见过的植物和真菌,都发出奇特的蓝紫色莹光,赵渺挑选了部分品种采集样本,装进腰间固定的试管里。大概徒步六公里后,他们遇到一条潺潺的河流,便沿着河的左岸而上。
后来河流从东南方向的拐弯处开始渐渐变得狭窄了,两岸都是峭壁,而上面被形成拱门的茂密树枝覆盖着。但河边的路并不好走:有些树的垂枝一直弯到水面上,那里又有藤蔓和荆棘,需要用钳子去开路。
这时海伦娜仔细地观察周围的情况:左岸地势平坦,向内陆的地势渐渐趋高。有几处湿地,好像是沼泽地,由此可以推测芝哥兰岛存在地下水网,通过一些地下断层,水网的水流向河中。对岸显得更为崎岖,峡谷则轮廓分明,河水就从峡谷的底部流过。层层叠叠覆盖的小山形成一道屏障,挡住了视线。从右岸走会很困难,斜坡突然变陡,而垂在水面上的树枝被树根强有力地支撑着。
约十点钟时,大家休息了几分钟。走出树林,这个地区的山岳形态体系就呈现在众人的眼前。虽然地面较为平坦,但也是海拔四位数的高地,由起伏不定的山梁分支抬起来,这些分岔的山梁犹如紧紧贴在地面上的巨爪。山梁的分支之间形成窄窄的峡谷,峡谷里树木林立,最后一排树丛一直长到截锥顶。尽管如此,朝东北方向的山坡上的植物比较稀少,他们在那里瞥见一些很深的条纹,可能是熔岩流。
“大西洋中北部的上地幔中长期存在有组织的热异常,并一直延伸到中地幔深处,之前很多人推测百慕大海域的海底盆地存在隐藏着火山,现在看来,火山就在地表,只是我们一般看不到。”阿方索左顾右盼,他走在山脊上,跟在其他同伴身后。
地面上有许多隆起之处,显然是地球的内力所致。到处都散布着漂砾、众多的玄武岩碎片、浮石和黑曜岩。在几百英尺下面的峡谷深处,三三两两地耸立着针叶树,浓密的枝叶使阳光难以穿透。
中午左右的时候,碧空万里,东面出现少量水蒸气——那些不是云,而是轻雾,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光谱的七色。但在潮湿的气候中,张添感到有些疲惫,但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在后面的位置。
赵渺回过头时,看到身后面色凝重的张添,他故意放慢脚步,希望对张添说些什么,也希望让自己感到心安。他顿了顿,然后有些突兀地说:“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情况变得有点儿复杂了。你要知道,到芝哥兰岛来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抱希望,至于师冉和徐倬,我很抱歉……”
“是啊,是啊。”张添低落地回应道。
“我们一定会找到他们,师冉她不会有事的。”赵渺说着,将一盒合成面包递给张添。
张添接过面包:“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乐观了?我知道她不会有事的,但万一经历这一切之后,她不再需要我了怎么办?况且我们已经分手了,如果我没有及时去找她,她会怎么想?会怎么看我?”
“她当然还会需要你,永远都会需要你。只需要你自己学会努力,无论是针对哪件事。”
“我也是这样一直说服自己的,但……我没有信心。毕竟,她很聪明,也很坚强、勇敢,我也绝对不是第一个察觉到的人。在末日黎明那时,虽然她选择了我,但或许她只是随便需要一个人就好,无论是谁她都会想把感情释放出来——不是命运邂逅,也不是命中注定,只是单纯的狗屎运。她已经发现我配不上她,我仅仅是个很愚蠢很自负的鱼小子碰巧遇上神奇女侠罢了——说实话,我也很抱歉。”
“没事的。”赵渺拍拍张添的肩膀。
“遇到现在这种状况,我还发牢骚真是太蠢了。只是我说不上来,我……”
“你怕失去她。”
听了这句话,张添猛地转过头来,他看向戳中他内心的赵渺,然后微微点头。
“听我说好吗,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团队来说,最重要的什么?最重要的是心,如果没有了心,所有感情都会分崩离析。师冉的情感很脆弱,因此她的情况会更加严重,团队中无论少了谁,对她的伤害都将造成灾难,而其中你是那个最重要的。”赵渺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命运将我们连接在一起,陈明、徐倬、师冉,包括我,我们可能都会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而这与众不同只会让我们以为自己是个错误。但是,张添,你让我们变得理直气壮,反而不同的感觉更好,这给了我们坚持下去的勇气。有时她可能对你态度不好,或是故意跟你拉远距离,那是因为她怕失去你,就像你怕失去她一样,如果她失去了你,她大概一定会希望早死早超生。总之,师冉当然需要你,张添,她永远都会需要你。”
“真的吗?”张添的嘴里疯狂咀嚼着面包,他急忙把头扭过去,生怕赵渺看到他眼中的泪光。
“是真的。”赵渺说,当他说出句话时,心脏里也有隐隐的抽痛,作为一个尚未痊愈的焦虑症患者,他没想到自己还能说出这种话,而且还是在安慰别人的时候。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欺骗,不管怎样,他都尽到了研究小组组长应尽的义务,一遍又一遍地回味这段交谈,漫长的思考是在漫无目的的陡步中进行的。
午后,他们能注意到地势在逐渐抬高,在当头照耀的阳光下又行进了一段距离,周围又宽又厚的熔岩流从山坡上蜿蜒而下,火山喷发物标出了它流向下面山谷的路线,最终在熔岩流的尽头,他们发现了火山顶端的洞隙。很久以前的熔岩痕迹分布在这个火山口的四周,火山管从地层一直通到火山口,其深度用肉眼无法测定,因为下面光线暗得不可见,但是可以确定这座火山已经熄灭。
很快大家聚集在火山口的山顶,站在北面隆起的一个锥形小丘上。阿方索从背包中取出一根金属短棒,原本是辅助系统的备用零件,他用力朝火山口内部抛去——当金属短棒落到其中不到十米的位置时,突然停止运动了,然后出人意料地向上空飞回来,仿佛是被隐形的蹦床弹回,短棒疯狂地旋转着,它在半空中拐了一个不符合空气动力学的锐角弯,飞回到阿方索的手里。
“异常的重力井,似曾相识啊。”赵渺瞪大眼睛,瞥了一眼站在旁边同样感到惊奇的陈明。
“是啊。”陈明俯下身子,他盯着这口天然巨井。随着靠近火山口内的倾角,颈部挂着的圆玉随反常的重力悬浮起来,并发出一亮一暗的闪光。眼前的景象能够让人自然地联想纽特市遗弃的龙族洞穴,这也不出意外地将线索的箭头指向萨尤丁族的文明,无数来自古籍的散落信息都无法与这自然的证据匹敌。
“就要找到了,我能预感到。”海伦娜说。
但海伦娜预感到的不仅仅是眼前揭露真相的希望,还有来自火山内部断断续续的震动。
随后震动越来越剧烈,使他们被迫朝远离洞隙的位置退去——紧接着,一个巨大的身影从火山口中穿梭而出,摇曳着腾空而起,但并没有遮挡住阳光,因为这个神奇的东西是透明的,一直跑到足够远的地方,他们才能辨认出它真实的形状。
“这他妈是个什么鬼东西!”张添激动地喊道。
“我的天哪。”海伦娜微微颤抖着身体。
这个突然出现的淡蓝色透明生物有着光滑的皮肤和一对分叉的触角,无法识别出眼睛的位置,但有类似鱼鳍和鱼尾的帆状部位,生有相同长短的绒毛,就像海蛞蝓那样的浮游动物。当它依靠那些帆和重力场上升到天空时,发出了鲸鱼般的叫声。紧接着,它朝着五个人铺天盖地地涌来。
“快跑,快跑!它朝我们过来了!”陈明扬起双手,声嘶力竭地大喊。
但这只没有眼睛的、五十英尺长的巨怪仿佛能够预判到他们逃离的方向,如风中云雾般呼啸着飘过来,突然,它放慢行进速度,将自己的身体从中间撕裂,像一个分裂的细胞,变成完全相同的两只巨怪。
由头部变成的那部分化作一团蓝色的颗粒,随即出现在五个人的前方,形成前后的夹击,使得他们暂时无路可逃。超自然研究小组即将被超自然生物吞噬而断送一场探索神秘之旅,想想是多么讽刺。
阿方索制止赵渺启动手表的等离子激光系统,他从背包中取出一台wasata智能折叠机枪,开始朝着其中一只巨怪渲泄陀螺喷射弹丸。但当那些具备追踪功能的弹丸即将接触其黏液般的皮肤时,巨怪的身上出现了许多洞穴,刚好使射来的弹丸穿过去。
他们无计可施了,巨怪似乎总是能判断出他们每个人接下来的一举一动。探索未知领域需要明白一个原则,那就是永远对自然法则保持敬畏之心,芝哥兰岛上的每棵树、每只昆虫、每座山峰,他们都一无所知,包括眼前这个令人发指的飞天恶魔。
“退下!”突然有声音传出。
接着是一道汹涌的猩红色波束划破了天空,迸出的火星像阵雨般落在其中一只巨怪的皮肤上,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那道波束将巨怪如液体般炸成了碎块,蓝绿色的黏液放射状地迸射,就像怒放的花蕾。而另一只巨怪仿佛受到了惊吓,又仿佛是被次声波之类的无形武器干扰了行动,它僵硬地转头逃离,最后惊恐地钻回到火山口中去。
脱离危险后,大家顺着波束的轨道寻找发射源,最后定位到十多米外一处高耸的火山锥,那里站着一个人,手里握着一只仍然在发出猩红色光芒的长杆。
这个人身材高大,穿着厚重的披风状服饰,能够看到他露出的橄榄色的皮肤,瘦削的脸上棱角分明,还佩戴着形状奇特的护目镜。在他的身后,跟随着许多穿着类似服装的男人,他们持着各式近战武器,胸前佩戴刻有特别纹路的徽章,腰上系着多根银色的腰带,已经满是锈蚀的痕迹。
面对陌生的来客,五个年轻人不敢轻举妄动。等到为首的男人走过来时,他们才敢暂时放松戒备。
“我是赫克托尔,边境巡逻队指挥官。”男人温和地说,他将锈迹斑斑的护目镜抬到额头,露出那双深邃的灰蓝色眼睛。
复杂的念头迅速闪过赵渺的脑海,他最先意识到自己能够听得懂这个名叫赫克托尔的男人口中的语言,很像国际语,只是夹杂了少量拉丁语词汇;其次是赫克托尔的来历,既然他提到了边境,那么芝哥兰岛上必然存在着国家。
“你是……萨尤丁人吗?”张添开口询问,话音刚落便忽然觉得有些唐突。
赫克托尔挑着眉毛点头,认真审视了一番面前的五个年轻的异乡人,随即他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你们是人类,当代地球的统治者嘛。”
大家开始努力在脑中琢磨他这句话的含义,它带有讽刺和挖苦的意味吗?似乎没有。在持续几秒钟的头脑风暴过后,他们发现一无所获。
“我们来此是为了寻找萨尤丁族的文明,恕我冒昧,你能否带我们到离这里最近的城镇去?”赵渺镇定地问道,“我们可以上缴所有武器,和平交流。”
赫克托尔思考了一阵,和旁边几位随行的士兵低声说明了情况,并讨论了几句,最后答道:“离这里最近的城镇就是我们的都城,离开火山东南方向,穿过蒸馏果树林便是,我可以带你们到那里去。但有个前提条件,进入都城后不准再提及我们。”
研究小组的成员们听罢表示同意,他们交出所有具有攻击性能的物品,便跟随这支全副武装的边境巡逻队继续踏上前进的道路。
走在萨尤丁人的队伍中是种奇妙的感觉,没有人说话和交谈,只顾走自己眼前的路。赫克托尔走在最前面,他手里的长杆还在熠熠发光。赵渺注意到陈明在强忍着兴奋的情绪,但头上却冒出汗滴,不知道是因为躁热还是因为紧张和焦虑。
接近蒸馏果林的时候,他们穿过一片平地,残留着不少断掉的石柱和损坏的墙壁,火焰燃烧留下的炭黑还到处都是。赫克托尔说,这里曾经是一个有军队驻防的小村,也是都城撒克逊的前哨阵地,许多年以前,曾有一场叛乱在此爆发,那几乎颠覆了整个国度的统治。赵渺左顾右盼,他不希望错过每个能看到的细节,毕竟对于一个非人类种族建立的国家,他还知之甚少。听到叛乱的字眼,他想到刚刚平息的地球叛乱战争,看来什么样的文明都难逃战争的厄运。
“对于我们的到来,你看起来不怎么惊讶。”赵渺从树上摘下一颗紫色的蒸馏果,同时对赫克托尔说。
“这就说来话长了。大概三四十年前吧,我们接收到来自外界的信号,有个被遗弃的祭坛被意外激活,但那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直到最近,都城里奇事怪事频出,我长期不在城里,只是道听途说,就还是收到信号之类的。随后你们就出现了。”赫克托尔说着,指导赵渺剥开蒸馏果的皮,那释放出一股有清新味道的蒸汽。
“我们刚才遇到的怪物,是什么东西?”赵渺问。
“那是浮魔,以前有人类称之为拉普拉斯兽,一种可以预测物质运动和变化规律的生物,作为牢狱和封印的看守者。”赫克托尔说,“那座火山是我们的熔岩监狱,用于关押最不可饶恕的罪犯,你们在附近的活动唤醒了沉睡的浮魔。”
“这么说——你们和人类有过接触?”
“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们人类的善良和恶意难以分辨,我们的领袖做出决定,使整个种族蜗居在这个狭小的岛屿上,与世隔绝。”
“资源和能源问题怎么解决呢?你们种粮食吗?”
“粮食还是会种的,文明的根本就是农业嘛。但最主要的资源是‘澜矿’,那是一种来自我们起源地的矿石,它为我们提供充足的能量,改变了这座岛的生态系统,创造出浮魔那样的生物。其他的……我也说不清,等到了都城,你们自己去寻找答案吧。”赫克托尔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赵渺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便展开了联想。与世隔绝的萨尤丁国家让他想起高高竖起边防墙的纽特市,但任何封闭的世界都会面临外来者的闯入,最终使这封闭不攻自破,就像美洲的原始文明,还有清末的中国,都被迫落得个糟糕的结果。即使他们这次的到访并非出于恶意,但这件事之后呢?芝哥兰岛被国际社会曝光后呢?其他人会怎么做?这些问题没办法深入思考。
还有赫克托尔提到的“澜矿”,赵渺很快便想到了他熟悉的——m原石。影响时空和自然的性质,使它们显得如此相似,至于它们是否是同种事物,还需要进一步的考证。赵渺现在知道,真相大白的日子,即将到来,只要所有信息得到闭环,他就能解决所有看起来超自然的问题,以求取救赎。
穿过蒸馏果林后,随着向东部的不断进发,前方高耸天际的巨塔的尖顶便如玉米的新芽一般冒出了地平线。不久之后,撒克逊城西北城区的整个外景映入眼帘,外乡人这才得以一窥都城的远景。赫克托尔答应放他们进入西北城门,当他与看守城门的卫兵交流时,号称是获得了最高级别的皇室通牒。
金属锁链在齿轮间松僵,城门徐徐开启。超自然研究小组的五个年轻人向边境巡逻队取回部分武器,准备与他们道别时,赫克托尔走到陈明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放低语调深沉地说:“我注意到了你佩戴的玉坠,这是旧皇室的象征,既然你回来了,就别让我们感到失望——王子殿下。”
顿时,陈明脑中变得一片空白,茫然无措,他向赫克托尔郑重地点头示意,然后跟着同伴们迈着机械的步伐走进撒克逊城。
西北城区并不是主要的聚居地,刚才看到的巨塔孤零零地矗立在凌乱的城市设施中。矿车轨道占据了视野内的大部分区域,剩下的便是无数正在劳动的萨尤丁人,他们大多以类人形态出现,少数则变成像陈明那样的巨龙,在天空中四处飞行,负责运输一些建材和重物。
矿车内运输着的矿物,赫然是形态与m原石极度相似的“澜矿”,散发出幽蓝色的淡光,这一点使赵渺更加确认了自己先前猜想的合理性:萨尤丁族利用未知来源的m原石作为主要能量来源,以此供应城市的正常运作,并制造出芝哥兰岛表面的四维屏障。现在唯一的疑点是,如此大量的m原石来自何处?
五个年轻人从轨道间穿过,没有人能注意到他们,眼前的宏伟景象不由让他们怀疑,这究竟是一个拥有怎样制度和文化的国家,竟然使千千万万的普通民众如同奴隶却不受监督地、自发自愿地参与劳动活动。感叹之余,他们还须抓紧时间赶路,希望在夜幕降临前赶到撒克逊城中心的皇室圣城。
圣城位于上城区内部,而上城区与西北城区间还隔着一道作为防洪堤的矮城墙。城墙下的内门无人把守,而内门背后则是河道。河水从东北部的另一处高地顺流而下,注入西南部的海水中去,有不少船只在河道中行进。通过河道上的短桥便可到达圣城。上城区的东南部是下城区,那里也是撒克逊城主要的居民区。这样的城市会给人留下坚不可摧、高傲自大的印象,但不会让人联想到众神居所。诸神的所在当然也会有仆役区,但肯定比西北城区干净得多,而且没那么阴暗拥挤。
即将进入圣城时,五个年轻人突然下意识放慢脚步。圣城镀金的殿顶熠熠生辉,金色和红色的穹顶之下,正有一排身着华丽铠甲的人稳稳站立在台阶前。
这是十二名皇家龙骑士,他们奉命等待于此。赵渺和陈明率先走向前交涉,张添、海伦娜和阿方索则暂时留在较远的位置。为首的龙骑士自称兰斯洛特,他身材瘦削但强壮,讲话态度彬彬有礼,携带着儒雅随和的风范,他客气地说:“边境巡逻队指挥官向我们透露了你们到来的情况,由于他擅自做主将你们带入都城,他也将接受部分惩罚。但对于你们的到来,我们早有预感,克拉苏王已经恭候多时了。”
两人暂时没有理解兰斯洛特语句中的逻辑,赫克托尔早先告诫他们不准再提及边境巡逻队,但如今所有行动却被公之于众,前后显然造成矛盾,除非他们早已受到监视。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赵渺只能接着与其交流:“那么请您将我们带入圣城吧,我们想要拜见克拉苏王。”
兰斯洛特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他摇摇头,继续解释道:“不不不,你理解错我的意思了。克拉苏王只要求接见我们的王子殿下,也就是佩戴玉坠的这位,”他伸手示意陈明,“至于剩下的四位,作为皇家龙骑士团骑士长,我以克拉苏王殿下的名义宣布——你们被逮捕了。”
这绝对不是五个年轻人预料中的结果,当他们反应出那句话的涵义时,十二名皇家龙骑士已经紧紧地围上来,优雅地缴走了他们所有的武器和设备,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反抗,或者说根本不知道是否应该反抗,在确定真实情况之前,只有恭敬从命才能保证所有人的安全。陈明愤怒地喊叫起来,但被更加强壮的兰斯洛特用力抓住了胳膊,他向被俘的赵渺使着眼色,因为眼前的状况意味着短暂的分别,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随机应变。
兰斯洛特将陈明带上圣城前的台阶,陈明回头望望身后被逮捕的同伴,以为他们所有人都前途未卜。剩下的四个人并没有被带上沉重的镣铐,而是被龙骑士们推攘着沿圣城侧面的一道长长的阶梯向下走去,每隔一段路就有一只镶在墙上的照明物,在黑暗中照出小块小块的光晕,很显然那些不是普通的电灯,每只照明物下都有一至两名全副武装的萨尤丁士兵,他们的盔甲反射着亮光,在暗处的墙上投下跃动的光纹。
他们最后来到一间阴暗的地堡,寒冷让海伦娜裹紧了外套,地堡内是一片安静的死寂,只能听到龙骑士盔甲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赵渺知道自己应该将这一切记录下来,越向这间地堡的深处走,他的心情就越发强烈,但全部的记录设备都已被缴去,在这样一个躲藏在地球上的具有高度智慧的异星文明,他暂时什么都做不了。黑暗的尽头出现几根粗大的金属立柱,像捆在一起的上万支钢筋,他们无法推测出这间地堡的作用,因为它看起来不像任何牢狱,或者任何用来关押犯人的建筑。
直到黑暗中出现一个全新的人影,那是除十一名龙骑士外的另一个人。他穿着和赫克托尔类似的斗篷披风,还额外戴着兜帽,在黑暗中,他们无法看清那只兜帽下的面孔,不过他们能从身材比例判断出这是一个人类,凭目前的经验来看,纯种的萨尤丁人平均拥有比人类更高的身高,除非这是个萨尤丁少年。
名叫加赫里斯的龙骑士与神秘人短暂交谈,声音小到难以分辨词句,但可以注意到神秘人是一个男性的嗓音,带有一点轻快的、令人感到有趣的欧洲口音。交谈结束后,神秘人向加赫里斯鞠躬行礼,随后龙骑士们竟纷纷退去,从地堡中迅速地离开,年轻人们瞬间松了口气,但没有彻底放下心来。
此时此刻,除了他们的呼吸声和偶尔响起的紧张又欣慰的窃窃私语之外,他们听不到任何声音。神秘人在寂静中端详着他们的面容——他仿佛在颤抖,身周存在某些很难捕捉到的细微动作。极度沉默的片刻之后,神秘人迈着沉重的步伐靠近,最后他驻足在张添的面前。
张添意外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神秘人,看到一双干净的手——人类的手将遮住面孔的兜帽掀了起来。
散乱的头发从他的头顶垂下,他身上的披风早已破旧不堪。而乱发下的那张脸,竟是最让张添感到震惊的。这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饱经风霜的脸。
“厄瑟哥……”张添瞪大他的眼睛,泪水几乎要喷涌而出。他反复识别这张脸的每个细节,又转头向赵渺看去,发现赵渺也目瞪口呆地盯着这个人,表情足以体现出他们此时心情的复杂。
张添猛地扑到厄瑟的身上并与之相拥,久别重逢的瞬间使他们惊愕地说不出半个字眼。眼前的这个人虽然外形上已经和曾经大相径庭,但赵渺和张添可以确信他就是厄瑟,邋遢中透着英气,行为举止温文尔雅。厄瑟激动地捧起张添的臂膀,向他露出了熟悉的微笑,话音也是那样温和亲切:
“两年不见,你又长高了,伙计。”
海伦娜和阿方索挑起眉尖,为这出乎意料的情景感到欣喜,只是海伦娜心底依然对这个陌生人保持着警惕,这里有太多疑团需要解释,在搞清状况之前,她只会对这名同伴的旧友表达温和审慎的礼貌。
“纽特市的袭击之后,我们再没联系到你……”张添的心脏怦怦跳动着,“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厄瑟思考了几秒钟,然后说:“有好多事情我们需要坐下来慢慢聊,我建议你们进食和饮水,然后休息一下。我们在这里很安全,萨尤丁人不会来找麻烦的,他们是不是说要施行逮捕?这些喜欢夸张事实的家伙,直接把你们带过来不就好了……”他向周围一挥手,便转身带领众人沿着长廊向前走。
“陈明被带到皇宫里去了。”赵渺的表情露出一丝担忧和困窘,便直接迈出一步。
“我知道这件事,我全都知道。克拉苏王会隆重地接见他,我可以保证他不会遇到任何危险。”厄瑟若有所思地回应道,“请坐,我会尽可能做出解释。”
周围的环境变得像废弃的教堂,相同的照明物放置在石桌上,针织的布状毯覆盖在石桌表面,金属制成的容器堆得到处都是。其他地方可以看到奇异形状的管道,墙面上是扭曲的浮雕和壁画。厄瑟脱下身上的斗篷,露出里面的开裂的衬衫,扭头到桌旁准备食物。张添望着这个身材健硕的背影,不由地想起他们先前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夜晚,厄瑟也曾给他们精心准备了食物。
阿方索瘫倒在一把椅子上,他为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同龄人感到匪夷所思,但疲惫使他无法过度思考,直到接过厄瑟端来的第一杯水入肚,他才意识到自身的体力已经透支到何种程度。
海伦娜依然心存警惕,她没有力气说更多的话了,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的垫子上,赵渺看到她冷得发抖,急忙找来一只毯子披到她的身上。海伦娜冲着赵渺微笑,然后试着用手表的通讯器联系其他运输船,发现通讯器不起作用。
“这里没有信号了。”海伦娜低声说道。
“再等等吧,不要着急。”赵渺轻轻点头回应。
自从离开“柳叶刀”号开始芝哥兰岛的探索之旅以来,他们一直都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不停地行进。好在现在厄瑟为他们提供了充足的补给,一锅冒着金色莹光的凉菜汤、形似蘑菇的菌类、干酪和橄榄,调料是特制的肉香蘸酱,还有一盘像是甘蓝的蔬菜的切丝、以及蒸馏果酿制的果汁。
“都是岛上本地的食材,尝尝吧,没毒。”厄瑟微微一笑,漫步到中间的位置,平静地端详两位许久未见的年轻人,“应该从哪里说起呢?让我想想——两年前在纽特市的那场袭击,将一切都改变了。先是从城市紧急撤离,后是运输机发生爆炸,记得当时飞机上陷入混乱,航道遭到更改,直接飞过了北美洲大陆,爆炸的时候,我掉落在这附近的海域——我知道这里是百慕大,进入另一个空间是正常的事。”
“后来——我被海浪推上这座岛,可以想象到,岛上的种族和文明震撼了我,这是未曾想到的奇迹。边境巡逻队发现我并将我带回都城,那段时间确确实实也受了点苦,我被迫去参加一些城里的角斗士的赌博性质赛事,不过终究还是保下了这条命。克拉苏王赏识我的一些特点,希望我留下来,虽然话是这么说的,但其实是某种程度上的软禁,他们不希望我得萨尤丁族的秘密散播到外界,因此我与他们签定契约保证不离开岛屿半步,只能在这里安逸度日。”
“我太想念你了,张添,”厄瑟拍拍张添的肩膀,“本来我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在撒克逊城度过了,但前段时间城里的异象使我重燃了希望。”
“赫克托尔也曾提到异象,它是什么样的?”海伦娜疑惑地反问道。
“来到圣城的途中你们也一定注意到了,那些圆柱形的通天巨塔,我们暂且称它们为能量塔吧。能量塔内部的能源是对澜矿——储存在仓库中的一种特殊的能源物质——进行集中加工煅烧得到的,其中某些特殊的物理属性,可以毫不费力地在岛屿上空覆盖一层屏障,据说那能够将岛隐藏起来而不被发现,只有过量的背景辐射才会被侦测到。现在我要说的异象,是在每个能量塔上方出现的,那天夜里,塔顶散发出强光,紧接着飘出闪亮的细线,像是天空中架起了节日的彩带。科学家们说,那是不祥的征兆。”
“帷幕机器……”赵渺嘟囔道。
“你刚说什么?”张添皱起眉头。
“那是帷幕机器曾出现的实验现象。我和徐倬在基地做测试实验时观察到的,细线从翘曲点空泡中延伸出来,穿透周围的物体——当时初步的判断是来自四维空间的物质,由多个同时作用的翘曲点激发,类似发射信号或建立链接。”赵渺继续分析道。
“我原本以为这是巧合,但后来我收到一些密信——测试实验那天夜里,星际前线发生了大规模断电事故,联合政府为避免社会恐慌,暂时切断了该信息的传播,据师霖博士发给我的邮件称国际实验室的三台对撞机产生了完全相同的现象;不仅如此,中国科学院据传也接收到信号,与某件绝密物品相关,具体内容不得而知。除此之外就是撒克逊城的异象了。”
“这之间是存在关联的。”海伦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相同的物理现象同时在四个地方出现,这是极小概率才能够发生的事。或许它们都在潜移默化地制造翘曲点,或许它们都在做和帷幕机器相同的事情,又或许——”
海伦娜的回应令赵渺精神一振,“确实是这样,凭我现有的认知水平,我断定这是一起可视化的量子纠缠事件。我们都知道,在量子力学中,几个粒子在彼此相互作用后,由于各个粒子所拥有的特性已综合成为整体性质,便无法单独描述各个粒子的性质,只能描述整体系统的性质,这就是纠缠现象。产生四维翘曲点的前提就是对中子进行加速,对撞机也是靠吸收宇宙空间粒子工作,原理基本相同。”
“这种现象我们统称为超距幽灵作用,当那些粒子建立了联系,相互间的影响便可以超越时空,呈现出相同的效应,在一定的时间范围内,它们都变成了帷幕机器。但我们不清楚的是,这样高强度的量子纠缠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赵博士。”阿方索轻抚着自己受伤的胳膊,低声提醒道,“想想我们来这里的任务是什么,如果我们长时间与队伍失联,他们可能会带武器攻过来。”
“你们还有队伍跟着?”厄瑟震惊地诘问道。
“没错,一共有十五艘运输船,利用帷幕机器登陆芝哥兰岛,目前他们在停泊区等候。我们作为超自然现象研究小组先行探查。”赵渺说着,便敏锐地将目光对准厄瑟干燥得没有光泽的脸,“厄瑟哥,关于萨尤丁族以及这个国家,你能告诉我们些什么?”
“既然你们来到了这里,我还是和你讲一些吧。萨尤丁族人们常常来找我闲谈,历史和传说多多少少都听到一些,那么就凭我对它们的印象,简单概述一下,毕竟那些萨尤丁人可能也不会愿意跟你们细说。他们——还是会对人类感到陌生和畏惧。”
于是,厄瑟向研究小组的四个异乡人讲述了萨尤丁族不为人知的历史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