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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池一片碧波。
近处的山色青黄,远处的山色雪白。
有大军自北面而来,乌泱泱的一片,声势骇人。
号角声阵阵,仿佛要把南面更高处博格达峰顶上的积雪震落下来……
哈答驸马抬头凝望,真的有点担心引起了雪崩会让所有人丧命在这里。
当然,相比于这点担忧,他感到更多的是骄傲。
正是他忍辱负重,帮助窝阔台汗的嫡孙海都,说服了察合台汗国、高昌王国的可敦,促成他们共同对抗了可恶的汉人。
他将拯救被俘虏的诸王,阻止大蒙古国的分裂。
仔细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他喃喃道:“被包围了。”
“我们被包围了?”
“不是我们。”哈答驸马小声道:“是李瑕被包围了。”
此时天池营地内许多兵力都被调到外围防守。诸王也被赶在一处,由百余兵士一并看守,以节省兵力。哈答驸马才敢如此直呼李瑕之名。
“可我们是秦王的俘虏啊,真打起来我们会死的!”
“慌什么?”哈答驸马瞥了诸王一眼,骂道:“你们是黄金家族的子孙,拿出勇气来,不要玷污了成吉思汗的英灵。”
他显得十分英明神武,只是声音有点小。
“你们听我说,很快,李瑕就会把我们交给海都可汗。”
“可汗?我不记得海都有被册封过吧?”
“很好。”哈答驸马道:“秃鲁干大王,希望你见到海都可汗时当面问一问他。”
诸王又喜又怕,纷纷以哈答驸马马首是瞻,等着海都与李瑕冲突的结果。
数十人将他围在中间,听他分析。
“海都可汗从北面包围过来,兀鲁忽乃可敦从南面包围,巴巴哈尔公主传令高昌阻止李瑕的援兵。现在,李瑕已经像只猎物一样被死死围住了。”
“歼灭他?”
“不,海都可汗要与他好好谈谈,为的就是救出我们,并且借助汉地的财赋对付叛徒忽必烈……”
~~
李瑕并没有转移营地,天池这个位置也没有地方可以转移。
被包围之时,他正坐在大帐里看朵思蛮跳舞。倒不是因为他想看,而是朵思蛮想跳给他看。
听到外面的声响,朵思蛮几次停了下来。
“夫君,打起来了,你不去看看吗?”她近来学会了汉语的“夫君”二字,十分爱用。
“不用去看,排兵列阵还要一点时间,你继续跳。”
“好啊,那我把这几支曲跳完好不好?”
小姑娘的腰肢就是细,厚实的长袍也盖不住她的窈窕,小蛮靴在地毯上转动,银铃叮铛作响……
李瑕看着她,心想,大可不必告诉她兀鲁忽乃只带着儿子逃出了天池大营,并带兵包围过来。
从头到尾就没管这个女儿。
“夫君,我跳得好看吗?”朵思蛮终于是跳完了好几支舞。
李瑕看着她还是有些黝黑的小脸凑上来,觉得这“夫君”比蒙古语的“我的丈夫”更让人不自在。
“跳得很好。外面要打仗了,我去看看,你好好待在帐篷里。”
“那我可以让失邻、必赤合她们过来陪我玩吗?”
“可以。”
李瑕不紧不慢地安排了几个护卫,整理了甲胃,这才驱马向阵前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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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斿白纛之下,海都并没有显得太过得意。
虽然他是这一场会盟的胜利者,但这也只是一场会盟而已。往后他要做的还有很多,比如攻下哈拉和林、彻底击败忽必烈、真正成为蒙古大汗……
为了这些,他才在绝对的兵力优势之下,邀请李瑕到阵前见一面。
双方的阵线隔了一千步左右,两人都是单人单骑趋往阵地中央。
比起阿里不哥,海都显然更具远见,更能忍耐。
“李瑕,我原谅了你的狂妄,愿意邀请你继续参与忽里勒台大会。”
“谢了,我也会原谅你的狂妄。”
“别说这些废话了。”海都道:“我说过,不会再给你前几天那样好的条件。除了原来的要求,还要再加几条。”
李瑕笑了笑,抬手,示意海都大可以继续说。
“我需要河西走廊,以及六盘山以北的所有领地。”海都道:“你说的很对,六盘山对大蒙古国很重要。”
“是很重要,你该去那里祭祀成吉思汗。”
“把它交还给我。还有,你将让我的长女朵思蛮成为你的正妻,与大蒙古国结为父子之国,每年交纳十万匹绢、十万两银作为岁币。另外,我答应用马匹牛羊与你贸易铁器、火药,以及你的望筒。”
“这是要我割地赔款?”
“不,这是会盟。”海都道:“弱者想与强者会盟,当然需要有更多的付出。”
李瑕道:“多谢你的提醒,你说的话很有道理,我会记得。”
“别说废话,回答我,答应或不答应?”
“不答应。”
海都脸色不变,依旧冷峻,道:“如果你还不明白情势到了对你有多不利的地步,我可以等,我很有耐心。”
“我也很有耐心。”
两个人竟真就这样驻马对视着……
海都认为,李瑕只不过是还想靠装作强硬来讨价还价。
事实上呢?他孤师轻进,数千人陷在西域天山上,粮草被断、退路被绝,甚至有近四万大军包围着他。
这样的情形,还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
若李瑕真是不识好歹,那就歼灭他,挥师直取关中。
……
远处的号角声愈发响亮。
那是兀鲁忽乃下令让兵马逼近李瑕大营了。
渐渐的,东南方向扬起尘烟,乌泱泱的兵马渐渐出现在了眼前。
他们越来越逼近李瑕的营地……
“你确定你不答应吗?”海都再次问道。
李瑕回过头看去,看了有一会,才转头看向海都,道:“我说我的要求吧。”
“哈?”
“我说过,我的条件不变,还是推举昔里吉为大汗,驻六盘山号令各大兀鲁思。我愿意邀请你继续参与忽里勒台大会,拥戴他,起誓效忠他。你将被封得乃蛮部的领地,只能向东北方向扩张,并在两年内攻打哈拉和林。”
海都冷笑一声,问道:“我不答应你打算怎么办?跪下来哭吗?汉人。”
“不答应,你就死在这里。”
“疯子……”
嗤之以鼻地一声冷笑之后,海都正想继续说话,抬眼看去,却发现了不对劲。
兀鲁忽乃的兵马还在继续前进,几乎已穿过了李瑕的大营,但没有交战。
他们那些士卒很有默契地汇合、列阵,向这边继续行进……像是要与海都对峙。
不是海都与兀鲁忽乃的兵力在合作包围李瑕。
而是李瑕与兀鲁忽乃的兵力正在与海都对峙,两万五千余人对付一万余人。
号角声还在响。
远处战台上的令旗招展,居于战场东南方向的两万五千大军气势雄浑,似真要将天山积雪震下来。
……
“为什么?”
海都居然还能保持着平静,但声音里的颤抖和他重重的呼吸出卖了他,他其实极为愤怒。
“为什么?这个蠢女人不该做这样的选择。你的地盘太远,保护不了她……阿力麻里还在我手上,不还给她,察合台兀鲁思就完了……我才是黄金家族!你这个异族……她怎么会?”
李瑕不答。
他也很有耐心,可以等待海都明白情势到了对他有多不利的地步。
“你睡了她?”海都冷笑道,“你们汉人不是讲礼仪吗?”
他眼皮都在跳动。
愈想遮掩,他愈发愤怒。
“你们汉人不是骂我们不知礼仪廉耻吗?你怎么能……额秀特!你个狗东西!”
李瑕澹澹看着海都,看着他想动手又不敢动手的样子,像是事不关己。
“回答我!你这个畜生!”海都大吼道。
“别找借口。”李瑕道。
“别找借口,兀鲁忽乃支持我,原因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只是占有一个有丰富遗产的女人而已。事实就是……你比我弱。”
最后四个字入耳,海都大怒。
“额秀特!我****!”
面对他的谩骂,李瑕只回答了两个字。
“弱者。”
“额秀特!”
海都气得满脸涨红,伸手便要去拿背后的弓,但手掌摊开又握紧,握紧又摊开……他还在犹豫。
“兀鲁忽乃是一个有头脑、有眼光的掌权者。她做决定,只看谁有实力能保护察合台兀鲁思。”
“你个废物,以为这样我就会信吗?”
李瑕随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抛过去。
海都一愣,伸手接过。
那是一方大印,用的是上等的青田玉。
翻开一看,入眼是回鹘蒙文。
——“中书左丞行省西夏。”
“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李瑕随手又掏出一物抛过去。
那是一枚金虎符。
金虎符上还带着血。
海都擦了擦血迹,看到了背面的字迹,愣了愣,喃喃道:“驸马……忽剌出?”
他其实知道,忽剌出娶的是忽必烈异母弟莫哥的女儿,是拖雷家族的核心勋戚之一。
“你……拿下兴庆府了?”
兴庆府绝不是好拿的,那是西夏故都,是忽必烈重点经营的要地之一,换作是他海都,并无信心能攻下。
那么,兀鲁忽乃选择依附李瑕,真的是因为李瑕很强大……
“是。”
虽然只有一个字,李瑕却是松了一口大气。
李曾伯终于攻下兴庆府了。
历时大半年,不是李曾伯打仗比李瑕差,这与李瑕过往打过的每一仗都不同,没有伏击、没有奇谋、没有山城、没有大河。就纯粹地正面攻防,是从来不守城池的蒙军第一次认真开始防守。
什么是名将?
出身在强汉的卫青、霍去病是名将。
出身在弱宋的这些将领真的就不会打仗吗?
是因为才能所限,因为体弱多病,才导致三百年来打不过蒙古、金、辽、西夏?
李曾伯用一场大胜仗证明,他也能当名将……
为了这一战,他们押上了所有的积蓄。
唯恐出一点差池,李瑕出玉门关来阻挡合丹对兴庆府的支援。
此时此刻,西夏故地的意义、河套平原的意义暂时没工夫去想,李瑕首先享受的,是这一场胜仗带给他的底气。
李瑕看着海都,气势已完全将他压住。
论个人能力,两人之间就算有差别,差得也有限。
但一场胜仗展露出来的是国力的差别。
海都久镇海押立,韬光养晦,自从蒙哥死后才开始积蓄实力;而蒙哥死时,李瑕已有一支强军。
同样是六年,汉地哪怕人口凋零,传承数千年的底蕴在,依旧能使李瑕的国力胜过海都。
“兴庆府之战既已结束,没有人能再牵制我在河西的精兵。”李瑕道:“而你,弹丸大的一个兀鲁思,要我称臣纳贡?”
海都转头看去,见到有探马从北面汇入到他的阵地里。
他知道,那一定是高昌方向的消息。
“巴巴哈尔……”
李瑕不必等他说完,很有默契地答道:“廉希宪在高昌,堵死了你的退路……”
“我错了。”海都不必等他说完,很有默契地答道:“我不该怀疑你的实力。也请你相信我与你会盟的诚意。”
现在,被包围在天山的人,是他。
以他的能力未必不能突围,但李瑕还能从河西继续调兵,帮助兀鲁忽乃收回阿力麻里。
甚至长驱直入,攻下海押立。
李瑕也许有灭亡他的实力。
认清了这点,海都的态度马上有了变化。
他确实很善于隐忍。
“这几天的相处,我相信我和秦王你一定能成为非常好的盟友,忽必烈……”
“我可以原谅你的狂妄。”李瑕澹澹道,“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尤其是那一句,弱者想与强者会盟,应该多付出一些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