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乌半张着嘴，正想着如何跟陆然开口说那件事。

    眼前，有一个倒霉脸的老头，驾着一朵抠抠索索的小云，自下风而来。

    陆然至此才明白，这修仙界，修为差太多的话，两人腾云，下风的人只能在下风，要说话的话，必须要仰头。

    连这个回寰口中的“环教第一剑仙”慈幻真人，面对青乌，也是如此。

    “老头儿，你要做什么？”

    处于上风的青乌，摇摇脑袋，甚是得意，笑着问道。

    慈幻真人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躬身抱拳道：“大仙，小仙养剑山慈幻，有一事冒昧相求。”

    青乌点点头，摊摊手，意思是你有话快讲。

    慈幻真人表情庄正，娓娓道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小仙在此地炼丹三十余年，一直有个心愿未了，而今我见大仙这神通现世，知道自己再不来争取的话，怕是要永失这一份机缘，因此恳请大仙就地成全。”

    这慈幻真人，如此毕恭毕敬说了这么一段话，陆然看在眼里，更是对青乌刮目相看，但更令他觉得神奇的是，青乌都不等慈幻再开口，就已经知道了慈幻真人所谓的“心愿”是什么。

    青乌爽朗地笑道：“我听说了，你们之间，还有个什么约定是吧，但是老头儿，你可得小心一些。”

    慈幻没料到这青乌答应的如此痛快，挺身往前迈了一步，沉声道：“那是自然，小仙必定点到为止。不会伤到大仙家龙。”

    听见“家龙”两个字，陆然没忍住，咧嘴就笑。

    青乌则是一挑眉，发出一阵只有孩童互相戏弄才会发出的那种嘲笑：“什么呀，我是怕你受伤，是要你小心一些，有什么固魂保命的丸药，先吃起来。”

    慈幻真人又是怔了一下，继而明白回来，干笑了两声，语气还是保持着之前的严肃：“多谢大仙提醒，但是不需要。”

    “嘻嘻，那好吧，给你一炷香时间？”

    青乌没有再说话，拉起身边陆然，脚下青光就往远处移去，同时手中那先天至宝【太极】往身后一甩，挂在虚空之中，黑白转盘转得飞快，而后其中那一团白色飘飞出来，随即显形，正是那条浑身长满各色宝石的真龙。

    地龙。宝石龙。回寰口中的富贵龙。

    其实，它的真名，乃是坤龙。

    坤龙再度现身，浑身带着幻色，同那“八仙”一样，逐渐变大，具象，清晰，最终成为真实之物。

    宝石闪烁为皮，长身如蛇盘桓，头如山丘昂起，眼如金星灼人。

    还有那一根模样古怪的独角，叫不远处的陆然发出了惊叫。

    这不是自己腰间别的那“树小姐”吗？

    陆然望向青乌，青乌做了一个“你知道就好”的表情。

    陆然报以一个鬼脸，再去望这坤龙，眼中一片惊叹辉煌。

    在地上往上看，和从天上往下看，真的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锵锵锵的声音再度响起，坤龙全身发出各种幻光，它们交杂汇聚，最终合成了一道撕破天地的白色长光，就此照亮了半个黑天。

    这巨大的身躯，上面遍布的龙鳞，居然全都如天然的宝石。

    鳞片的缝隙，又长出绿色藤蔓一样的植物，百花百叶，似乎还在不断地抽芽生长。

    头顶上那独角，是一棵真正的大树。陆然然知道它有多犀利，毕竟他曾跟“树小姐”并肩作战过。

    而这坤龙的背脊、关节、四爪，乃至一些看不全的地方，更是长满了金刚石一般的根根透明尖刃，如同刀山剑海，裹着一道道凌厉无比的真气，令人不寒而栗。

    “大幽。”

    陆然又吐出这个古怪的词汇，同时再度感叹了造物的诡秘和精妙，也终于明白了慈幻真人那“心愿”是什么。

    慈幻真人也同他一样，面对这雄奇之物，惊艳，赞叹，甚至十分畏怕。

    但不同的是，慈幻真人喜欢的，渴望的，等待的，正是这种“畏怕”的感觉，越是害怕，他越是兴奋。

    三十年来在这宛山，他早就将这真龙当作了追猎的对象，假想的强敌，和一座要逾越的高峰。

    他要与这坤龙一战，他一定要翻越这座高峰，这便是他的心愿，或者说，执念。

    这种执念，一向又怂又苟的陆然，当然不能全部体会，陆然只是看到这倒霉脸的老道士，屏气凝神，与方才跟青乌说话那时相比，早已经判若两人。

    慈幻真人，已经变成了一柄剑。

    一柄战意卓绝，忘情天地的剑。

    慈幻真人脚踩“剑气云”，左手握住黑色剑鞘，右手做了一个握剑的姿势，随时准备拔剑。

    陆然曾经见过慈幻真人出剑，那是一把剑身全黑的无刃阔剑，名为【惊虹】，平头峰上，老道士曾经一剑，斩落了他自己的炼丹房。

    那时候不觉，现在想来，已经足够惊艳绝伦。

    那么现在，慈幻真人，又将斩出怎么样的一剑呢？

    陆然忽然很是期待，的确，这世间又有几人，又有几回，能如此近距离观战一名“剑仙”呢？

    更何况他的对手，还是一头“真龙”。

    陆然收起多余的诸如“回寰现在是不是很羡慕我”这样的杂念，开始全神贯注地观战。

    青乌说过，观战，是学会战斗的开始。

    慈幻真人还是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他好像是在等一个拔剑的时刻，如同在等一柄绝世宝剑的出炉。

    出手的时刻，可能也决定着出手的成败。

    陆然这么想着，又转头去看对面，那坤龙大约也是感到了慈幻身上那无处不在汹涌强悍的剑气，双臂一抬，将自己的双爪一抱，化作一柄巨大的金刚之盾，盾心厚如城墙，盾边又薄如刀刃，看着好似一击击破，很是脆弱的样子。

    陆然知道，脆弱的是表面，这玩意一层一层一层，是这世间最坚固的东西。

    那“真龙”跟着仰天长啸了一声，似乎是在提醒慈幻真人，我已经准备好，你放马过来。

    慈幻真人还是没有拔剑，只是渐渐阖上了眼睛。

    眼睛阖上，好似将自己的剑气也尽数收敛了回去。

    回到了自己身体之内。

    陆然第二次看到，这老道士变成了一把剑。

    他的发丝变成了剑。

    他的眉毛变成了剑。

    他的衣袖变成了剑。

    他的草鞋变成了剑。

    他的鼻子、手臂、腰腹、大腿、脊椎都变成了剑。

    他的道冠、腰带、袴裤、袜子、剑带都变成了剑。

    慈幻真人已经跟身下的那剑气云融为了一体，进入了一个只有剑的幻海之中。

    神山。

    幻海。

    一道。

    慈幻真人，自己变成了一朵“剑云”。

    “剑云”之中，仿佛孔雀开屏，惊虹乍现，有七道剑光，七个虹色一同蜃现。

    老道士呼喝一声，终于拔剑。

    七道剑光，化作一道跨天长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力度，甚至还有精度，斩向了坤龙。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