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9章 挚友王安石
正所谓钱塘自古繁华,那么当王言执政三年以后,就是更加繁华,让钱塘的繁华突破了新的高度。
这是十分必要的事,是王言有意为之。杭州九县,若都均衡发展,那便是平庸,而且也不利于统治。钱塘作为一州治所,投入的资源是最多的。
另一方面,必要把钱塘发展成为经济中心,让其余几县的大户,埋头往钱塘跑。在地方县城,只能买到普通的生活必需品,以及稍稍高一些的商品,但是说到高端,必要在钱塘。如此集大商人于一城一地,加剧竞争,提高商业活力,也进行产业集群的建设。
这是让钱塘更加繁荣的必要性。不仅吸收本州的大户、人才聚集,更鲸吞周边州县。在古代,想要一州之力供养一个大城,那是不成的,必要吸收周边地区的养分才好……
钱塘城外,是一幅热闹的众生相。
有暖春成群出游的士子,有结伴游玩的大户之家的娘子,有自四方而来运送货物的商队,有穿着破烂但是牵着干净孩子的糙汉。有乘着马车的贵人,有疾步行走的官吏。在周围,还有两两一组,身披轻甲,手抚腰刀的捕快,他们一双眼睛不断的在人群中巡视,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而在左近不远处,还有新营建的集市。人们在其中叫卖,在其中游逛,很是热闹。
在这熙攘的人潮中,有两辆马车,一辆加了车厢乘人,一辆扇了油布拉货。周遭跟着几个衣着寒酸的仆从,赶车的壮汉,坐车的老嬷嬷,跟车走着的小丫头。
在队伍之前,是一穿着朴素的男子,他浓眉大眼方正脸,肤色偏黑,身型干瘦。他背着手,慢悠悠的随着人流入城。
在城门处,分成了两个队伍。一队是百姓,另一队也是百姓。
不过显然是分了阶级的,一边都是有马车的队伍,另一边则是普通的入城的百姓,有的挑着货物,有的背着包袱之类的。
检查的过程也不一样,那边挑担子一看就是进城售卖的百姓,守门的小吏、兵丁只是简单的翻一翻,若是什么小小的果子,还会顺手拿一个尝尝,嘻嘻哈哈的就让人进去了。背着包袱的,则是要打开看一眼,如此才会放行。余下的人,则是问都不问。
到了有马车的这一边就不同了,有的人带着通行的牌子,大致的翻看一下就放人。有的人是必要下来检查的,里里外外都要翻检一遍才行。
这人的队伍,不出意外的受到了严格的检查。车里的老婆孩子都被叫下了马车,后边装着东西的马车也被掀开了布,仔细的搜检。
小吏看着兵丁在那仔细检查,笑呵呵的问道:“如此许多家当,可是迁居钱塘?”
“正是。”那黑脸干瘦之人含笑点头,随即问道,“却不知为何我等盘查甚严,旁人却是直入城中?”
“通判与城中车马登记造册,那些人都是手持通行文书之家,长居钱塘,人面颇熟,故而轻易放行。这位郎君一见便是初来此地,必要详查一番,再发予文书,近日到衙门登记造册,领了文书才可畅行无阻。”
“听闻王通判曾遭本地大户集兵围杀,莫非是怕有歹人夹带禁品,入城行暗杀之事?”
“呵……”这小吏一声嗤笑,摇头说道,“我家通判文武双全,当日数百围杀贼子当前,面不改色,直入贼阵,无人敢动,又岂会怕甚么暗杀。郎君早晚要知缘由,我便说与你听。城中车马出入,无关货运骑乘,登记造册便要花钱。通判名其曰养路费。车马行路修补,马粪处置,街巷洒扫之用,皆由此来。”
“哦?那清洁费又如何?”
小吏不答,笑眯眯的看着他:“郎君话有些多了,还请出示户贴登记留案。”
这人摆了摆手,后边的老仆便上前一步,从挎着的小包里掏出了文书敬上:“此乃我家主人告身、调令,郎君可要仔细查验才是。”
小吏愣了一下,随即打开了告身,看过了调令,又看了看面前的黑瘦之人。这时候的户口登记,都是要写明人的长相的,不是随便糊弄,而是要把人的长相特点写出来,让人一眼就能对的上。当官的告身文书,也是一样,这是最基本的。
看过了一遍,小吏没有慌张,因为他又没说什么过分的话,这样大的人物也不会跟他计较。毕竟像自家通判那样,能够记住他名字的,还会买了烧鸡,跟他们坐在城门口吃吃喝喝的人,可是没有的……
他拱了拱手,正经的行礼:“见过知州,住所、官廨之事,通判早已让人安排妥当,小人这便带知州过去。”
说罢,他让检查的兵丁停了手,又派人去书院告诉王言新知州上任了。
在衙门里,傻子是呆不住的。必要机灵,懂事儿,看人眼色,会说话,更要能办好事情。否则这个体面的、高福利的、有权力的工作,他们是保不住的……
这面黑干瘦之人,自然便是接替王言工作的王安石。
他好奇的问道:“王通判是在书院讲学?”
“正是,听闻通判的学问又有精进,近日却是去的频了。”
王安石点了点头,便随着小吏一同进了城,去到给他安排的房子。一路上看什么都稀奇,不断的跟小吏打问着情况。
小吏也懂事儿,后来不用王安石再问,他自己便念叨起来。从街道说到翻新施工的过程,从路边的店铺,说到近几年杭州的商业发展,不时的还要提一嘴现在的大户是谁家,都有什么产业之类的,说的清楚明白。
这让王安石很是奇怪,不禁问道:“你缘何如此清楚州中事务?”
“乃是通判专门在衙门里开了印刷作坊,每半月便刊一期邸报,让我等小吏也知州事,更明白我杭州发展如何。”
“哦?竟有此事?细细道来。”
王安石对杭州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变法之心并非是忽然而起,定是对于国家、社会都有了一定的认识,发现了一些必要改正的问题,由此展开了一些思考,这才有了变法改革之意,王安石就是如此,他早已经在思考这些问题,也深度研究了范仲淹变法的失败。
也是在他研究的过程中,一代逼王横空出世,先拜欧阳修为师,以书法名扬天下,后于州试之时四句立道,而后于京中出版了‘王言说’,再后高中状元,通判杭州。
王安石学问自也极深,也看过王言出的书,明白了王言的一些想法。当时便想与王言联络一二,不过没有机会。再后来,他听到王言的事,就是常平仓。
王言借着常平仓发难,扩大打击面,行夺权之事,这是明眼人都看出来的。只不过是太猛了些,太快了些,以致于人们都没反应过来。再后来,就是天下皆惊的清洁费之事。王言上书赵祯,清丈天下田亩,清查人口,加征商税。而后便是天下之间,只有杭州一地,实现了清洁费之事。
再后来,便是轰轰烈烈的清丈田亩之事了。
统治阶级的人,都明白王言跟范仲淹两人在杭州搞事情,明晃晃的又掀起了变法高潮。甚至不少人还知道,杭州之事完全是由王言主动的,范仲淹的贡献在于不阻拦。
天下人关注到的,还是王言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加商税、清田亩、查户口的事情,关键这种事儿还干成了,杭州大户都被王言折腾废了。抓人的时候杀一批,去西北的路上死一批,到了地方再死一批,又牵连了许多官员,还捅出了军方倒卖武备之事。
但是却没有人关注王言到底是如何治理杭州的,或许是人们关注到了,但是没声张。因为很多事都是建立在州府有钱上的。从头到尾,王言在杭州花的钱就都是抄家抄出来的,别人可学不会。
不过王安石想学,因为他想法跟王言做出来的事不谋而合。那就是损有余而补不足。他查遍王言的操作,发现王言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调控。调控粮食,调控土地,调控人口,调控商业环境。他认为,王言跟他是一路人……
“早闻王通判大名,神交已久,今日得见,实乃我幸啊。”
王言笑着摇头:“知州折煞我也,能见知州,才是我之幸事。知州当年签判淮南,多行仁政,事必躬亲,我未举之时便已听闻。后自我师欧阳公处,闻知州弃馆阁就知县,大兴土木,广兴文教。先前通判舒州,更是勤政爱民,治绩斐然,我是万分敬佩啊。”
本是要纠集州官为王安石接风洗尘的,不过王安石拒绝了,他不好这套。同时,他也十分明白,其余的州官都白费,他只有争取了王言的支持,才能在杭州开展工作。还要王言给他说明白了,他才能做出事来,因为他对于现在的杭州,实在难懂。
所以他很直接的表示,要跟王言好好聊一聊。王言自是欢迎的,便让王安石一家人来到家里吃饭。
眼下是他们俩在前厅吃喝,王安石的媳妇带着七岁的儿子在后院,有华兰、淑兰招待。同时王言还十分大气的,让厨房做了好酒好菜,送到了王安石的府上,款待他家的仆从丫鬟……
听过了王言的一番话,王安石也认真了起来。因为如果只是说前边签判的事,那只能说王言知道他的名字,但是王言说后边的事,那就是真的对他有关注。显然,两者的重视程度是不一样的。
“我曾受欧阳公指点、提携,你为欧阳公入室弟子,便不要如此客气,你我直唤表字便是。”
“那便不客气了,介甫仁兄?”
“何该如此啊,子言贤弟。”
两人哈哈大笑,相请了一杯酒,王安石摇头叹道:“仔细说来,我能来此知杭州事,全拜贤弟所赐啊。”
王安石科举第四,虽然早王言七年中进士为官,但是这七年下来,此前也不过是与王言一个级别。按照正常程序而言,他距离知州还差半级,也缺京中资历。也就是说,他至少提前了三到五年的时间,坐上了知州的位置。甚至比王言这个状元都要快。
王安石今年三十一岁,王言是二十二岁,就目前来看,王安石比王言更像状元。
当然时势造英雄,别人不敢来,没有王安石的能耐,也没有文彦博的举荐,更没有皇帝的欣赏。对王安石来说,就有些理所应当了……
“非也,乃是兄长能人所不能,敢为旁人之不敢为。若非如此,杭州膏腴之地,怕是要抢破了头啊。”王言笑呵呵的说道,“听闻乃是文相御前举荐?”
“正是如此,文相言我资历虽浅,却能任事,却是文相过奖了。实不相瞒,来此之前,我是有把握理清杭州之事的,然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方知你王子言大才啊。”
王言微微一笑,被王安石拍马屁奉承是什么感觉?如果是初得活爹眷顾之时,他内心之中会爽的飞起。然而到了如今,也不过平平常常,因为他见的牛逼的人物太多了。
王安石不如很多作品中的那么黑,好像在传说中,王安石比老包都黑。事实上只不过是有那么一些些黑,那是长久在外为阳光晒黑的,相应的皮肤也粗糙了些。
虽然纵观王安石熙宁变法之时,大肆的排除异己,不支持他变法,就给送出去旅游。但实际上,在短暂的相处中,王言便已经察觉到王安石并没有那么骄狂。
他只是在现实的夹缝中,践行他自己的理想,是一个做实事的人。
私下里相处,还是很温和的,可称谦虚恭谨,是个实在人。当然再是实在,现在吹捧起王言来,那也是面不改色的。他可能业务不熟练,但也是见过猪跑的。
如果把历史形象带入到现在的这样一个场面,那是自带一些冲突矛盾而来的喜感的,所以王言的嘴角也扬起了更大弧度。
这让王安石以为他拍对了地方,但是紧接着就听王言说道:“我知兄长心意。听闻京城人皆道我王言无容人之量,通判杭州之职,行前唐节度之事,藐法纪,蔑国纲,心无君父,狼子野心。如此情况,兄长敢来,我敬兄长为人。
然则杭州乃我心血,大好局面万万不能葬送。我观兄长乃务实之人,小弟亦非夸夸其谈之辈。兄长既言一路有所见闻,却不知兄长打算如何知杭州事?”
“无他,萧规曹随而已。”王安石说道,“不瞒贤弟,我亦有变法之心。贤弟于杭州所行,甚合我意。如今杭州局面甚好,不要我来做事,只要继续遏制豪门大户,严查贪污纳贿之事,明正法纪,杭州自然无忧。”
眼见王言点头,露出了那么三分满意,王安石继续说,“只是还有许多事项不明,还要贤弟解惑啊……”
“兄长但说无妨,小弟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闻贤弟免了众多杂税……”
王安石的问题很多,但主要围绕在经济方面,只有少数是跟王言讨论大户存在的意义。这一点纵观熙宁变法也能看出一二,都是搞钱的。
当然话说回来,富强就是把钱搞的多多的,这是没毛病的。只不过就是在搞钱的过程中,成了从百姓手里抢钱,那就不太好了。
这一次的交流一直从下午,说到了第二天的下午。王言讲了许多政治经济学的内容,讲了货币,归根结底,讲的就是如何把市场做大,让各个环节参与的人都能赚钱。后来甚至不再局限于杭州一地,而是说到了在整个国家层面的一些问题,以及一些解决方法之类的。
总的来说,是王言给王安石开了一堂变法小课堂,讲明白了一些斗争的本质,一些问题的根源以及相应的解决办法。
王安石也很好的接受了王言灌输给他的知识,并高度认可了王言的方法,决定跟王言保持一致。
毫无疑问,这是历史性的一次会面交谈。王言改变了王安石的命运轨迹,也给他开拓了视野,灌输了更加先进的思想,未来似乎在这一刻就已经定下了……
实际上是更早,是王言在庆历八年春的一个下午,出现在王家庄的地主庄园之内的时候……
当然两人都心照不宣,而没有说出来的是,王安石来杭州的真正使命。
说不好听的,以王言在杭州的影响力,就是赵祯来了杭州,说话都没有王言好使,这实在太恐怖了。所以调走王言,派人过来削弱王言的影响力,真正继承王言改造后的杭州,才是王安石过来的最根本的目的。
当然搞钱也是重要的,得在保证杭州稳定,保证继续赚钱,保证一年比一年多的基础上,进行去王言化。
挣了一百块,显然是不甘心再赚十块的。人有落差,国家当然也有。新出来一个钱袋子,没人想让它再没了。
不过人们倒是也挺从容的,王言不是牛逼么,到时候让他再去。只不过是没人愿意做那个让杭州破败的人罢了,无能是一方面,容易没命是另一方面,影响家族就是更重要的一方面了……
经过了那一次的长谈以后,统一了思想,确认了共同的追求,王言便与王安石成了挚友。他十分够意思的,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帮助王安石理顺了州中的事务,帮助他坐稳了杭州的位置,也留下了他自己对于杭州接下来的发展意见供王安石参考。
他如此做的目的有两点,一是给王安石看的,让其感受到他的真诚,二是给赵祯还有朝中大臣看的,让人明白,他王言一心为公,是绝对的大宋忠臣。
杭州之行,也便就是功德圆满了……
春夏交际之时,杭州已经热了起来,更热的,是在钱塘的官吏、百姓们的不舍。
没有人组织,在城门还没开的时候,钱塘县城内外,便已经为着人们挤满。
王言等人吃过了早饭,收拾妥当,才出了大门,便看到了外面站着的官吏,以王安石为首。
看着熟悉的各级官吏,看着远处望不尽的人潮,王言摇头道:“介甫兄何必如此啊?”
“子言误会了,非我强令,皆是杭州官吏百姓自发所为,好些年没听过此等事了,子言执政杭州,功德无量啊。”
王言笑了笑,只说‘做的还不够’。
索性人聚的齐,他便直接在此给官吏们进行了离别前最后的演说。没甚温情,还是强调了廉洁奉公、执法为民、富裕百姓、强国强兵之理。
而后便在众人的相送之下,一路回应着人们或真或假的不舍招呼。后方的马车车厢之中的华兰、淑兰,或是王有银、王栋梁等仆从丫鬟们,全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这场面实在是震撼人心,叫人今生难忘。
如此直到了城门外,一票的富贵大户走了出来,其中因为被王言灭了豪门大户,以前一文不名,现在乘风而起的新任的实力强劲的大户代表,手中抱着一把纸伞走来,恭敬的敬上。
“王通判,自就任以来……此乃我杭州百姓心意,请通判收下,我等必为通判祈福,祝通判长命百岁……”
王言一脸郑重的接过了伞,却是理都没理面前的大户们,而是径直走到了更后边的围在这里的百姓之中。
“父老乡亲们,王言上任三年……父老乡亲们愿王言长命百岁,王言愿父老乡亲们的日子一年更比一年好。王言定然不会懈怠,一定好好当官,让父老乡亲们过更好的日子。往后杭州但有人横行跋扈,欺压良善,求告无门,乡亲们可逃得性命来找王言,王言定不与他干休……”
闻听王言的话,百姓们都是嗡嗡嗡的感谢,都是说着王言的好,让王言以后要回杭州看一看云云,很是让人感动的一幅画面。
但是边上的大户们却是心有戚戚然,王言真是一点儿脸都没给他们留,当然他们也不敢有别的想法,是真服,是真怕。
今天王言不说这话,他们就算欺负人也不敢过分,因为他们相信,一旦捅了上去,王言是真的会弄死他们。别忘了,王言在杭州还有产业呢。医馆,香品阁,粮油店,钱庄,乃至于深入乡里的支援百姓们养猪鸡鸭鹅的一群人,这可都是王言留在这的钉子。
说句不好听的,从今以后,只要王言活着,在杭州这里,从上到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打王言那些生意的主意。
王言对杭州进行了大清洗,豪门大户换了一茬,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也明里暗里的取代了以往那些豪门大户的地位,成了杭州最大的意见代表,他把别人干死,自己坐了上去。
如果以后有人想要有什么作为,那么首先要干掉的,就是王言。这也是为什么,赵祯、政事堂要派人来进行去王言化。
但显然,他们都错了,因为他们做不到,因为王言的触角已经深入到了杭州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
王言一身青衫,立于船头,对着码头上久久不散的百姓们挥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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