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认吗?
还是承认呢?
在无法张口反问搪塞的情况下,贺天然陷入了一段可令旁人都感觉到其纠结的沉默当中。
而往往这种状态,我们大多会用另一个无声却又贴切的词语来形容——
默认。
于是,在贺天然没有任何回应的情况下,温凉与黎望都得到了一个无比清晰的答案。
没有人去缓解这份沉默,贺天然似乎陷入到这句疑问里寻找着什么,温凉悄悄窥伺着他,时不时垂眸兀自琢磨,没有催促。
黎望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两人,不管是先前那番言辞对垒,还是眼下这种无声的交流,无论是哪样,黎望都没有直接参与,众人分明讨论着他的电影,可他偏偏更像是个局外人、一个出题人,而贺、温更像是当局者,答题者,正在为他所出的问题陷入各自的思考,乃至于两人都很意外地都没察觉到黎望那份直白的打量目光。
不过这位导演也没有一味地被动观察,他适时举起面前盛满生啤的酒杯示意,其他两人见状下意识同样举起杯子于半空相撞。
夜风徐徐,凉爽的酒液入喉后麦芽的香气在嘴里逸散开来,就连难言烦恼都吞咽了大半,只觉沁人心脾。
打破沉默的人来得令人意外,贺天然刚一放下酒杯,耳旁就听见背后不远处有人叫了一声:
“天然哥?”
贺天然回首一望,很意外地遇到了……谢妍妍。
只见谢妍妍还穿着今天开会时的打扮,米色中长裙搭配着入秋之后的针织罩衫,脚下是方便通勤的同色短跟鞋,她此刻坐在另一桌,身边还坐着几位同样气质的职场女性。
是公司同事?还是闺中密友?
贺天然不是很确定,不过他还是朝谢妍妍招了招手,对方与朋友交待了几句,端着酒杯就走了过来。
“天然哥,真的是你啊?今天好兴致啊~”
贺天然微微一笑,介绍道:
“这位是黎望黎导儿,温凉老师就不介绍了,中午开会时你们也见过,我们仨今晚聚一块聊聊黎导儿电影的事儿,妍妍你呢?”
谢妍妍是如今为数不多贺天然不需要其他人格的记忆,都能够记起来的人,只因她与贺元冲在高中时就被家里人撮合在一起,那是贺天然头一次发觉贺盼山这个喜欢掌控别人的老父亲原来也有开明的一面,起码不反对早恋什么的。
“我?我也有朋友约的好不啦~黎导儿你好。”
谢妍妍一边说着,一边跟黎望握了握手,放下后又跟温凉微微颔首,表达了一下礼貌,随后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那桌的人,凑到贺天然的耳边,详细介绍道:
“那边三个人,其中两个是字节公司的高管,一个负责市场营销,一个负责活动策划;另一个穿黑衣服的,是某鱼平台负责直播网络架构的技术大拿。”
谢妍妍点到即止,贺天然心中了然,冲浪线近期发展迅猛,人员流动变化都很大,如今正是招兵买马的时候。
看对方谨慎的小模样,贺天然笑道:
“怎么,你不做市场,改行做hr了?什么人还要你亲自出马招揽啊?需不需要我等会过去跟你们几个喝一杯,聊一会?”
谢妍妍虽然年龄不大,但她可是从冲浪线平台未上线时就一直跟着项目,推广市场的肱股元老了,挖人这种事,由她亲自出面,确实可以代表出平台的一种诚意。
“那可太好了。”谢妍妍没有拒绝,但还是很有策略地拖延道:“不过现在还是让她们三个单独聊一会吧,我不在,她们有些东西也聊得开,你现在要是去了,搞得压力好大的。”
说罢,她拉过椅子,顺势坐到了贺天然的另一侧。
“嘿,我的气场应该蛮亲和才对呀……”
贺天然客套一句,说着嘴角一勾,假意问道:
“我弟呢,他不是要拓展冲浪线的直播服务么,没跟你一起出来?”
谢妍妍脸上一窘,眼神躲避,嘴里闪烁其词,“喔,他啊……他下班就忙别的去了,平台的事很杂的,大家都在各司其职,我也是忙里偷闲罢了,何况这地方元冲来过很多次了,对了天然哥,你还不知道吧,这家taproom是我跟我几个闺蜜合伙开的。”
在场几个都是人精,知道对方是在转移话题,特别是贺天然与温凉,两人闻言后对望一眼,男人也没再追问弟弟的下落,而是佯作对她的新话题很惊喜,环顾四周道:
“是吗?这家店什么时候开业的?你们也不告诉我,我一点消息都没有。”
“你大忙人嘛,开了三个多月了吧,那时候《心中野》正值宣传还没有正式上线呢,你全身心都在那边。”
“怎么会想到开这么一家酒馆呢?”
“想要……搞些自己的产业嘛。”
“怎么,你家的产业加上冲浪线的业务都不够你这位铁娘子忙的?”
“还不是因为你弟弟嘛~”
贺天然刻意引导,随着话题深入,谢妍妍一边回想一边道:
“念大学那会,我跟元冲不是很喜欢去一些夜场玩嘛,他很有头脑的,专业又是念的金融,所以一边玩儿,一边就认识了经营夜场这方面的专业人士,久而久之他就想弄个自己的club做成品牌,哪怕当成副业也好,他常说,贺叔叔最喜欢挂在嘴边的发财经就是‘保守的人能存住钱,但只有会玩的人才会赚到钱’,那么将兴趣爱好变成事业来经营,就是他觉得能证明自己的一种方式,不过最近几年人们的娱乐方式变化很大,这方面行业投资的风险很高,他思虑再三,一直都未能成形……”
贺天然点点头,对于“玩”这种观念,贺盼山确实是经常灌输给两个儿子,特别是在他们青春期的时候,毕竟这位老父亲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是这座城市里最“玩得开”的那批人,而且十分叛逆,摇滚什么的就不说了,最后选择it,抛开他对时局变迁的精准目光,很难不怀疑他心里没有跟家中老爷子对着干的想法。
因为一直以来秉持着这种“玩”的心态,导致贺盼山如今的成功加重了他那种“浪子”的行事风格,这同样也造就了他固执己见的一面,这其实是很矛盾的,这位七零后的父亲,既可以跟儿子一起打着时下最新的游戏,讨论最热门的话题;也可以死板如山,大开一言堂,但凡受到点忤逆之举,便是一番风雨雷霆,势必彰显出一家之主的霸道。
“贺盼……我爸这人说话,你得代入到他自己,因为他只接受他年轻时的那种‘叛逆’,或者说,他只接受他心中认可的那种‘玩法’,对于这个,他拥有自己的解释权与规则,如果超过了这个范畴,那无疑就是在挑战他的权威,他不会接受这个,所以元冲没有过于冒险创业……是对的,因为不犯错,就是最大的正确。”
贺天然分析了一番父亲,又吹捧了一下弟弟对待投资创业的谨慎,谢妍妍见他如此表态,神情变得更加松弛起来。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但爱屋及乌,这件事自从元冲跟我商量之后,反而是我的劲头一直没消下去,我们在大学时就商量着有机会一定要一起置办自己的产业,夜场club虽然是首选,但这行水太深,毕业之后我对那种场合的兴趣也逐渐减淡,所以就退而求次,开了这间酒馆,平时放松休息,跟朋友们有个自己消遣的地方也挺好,所以去年一整年都在利用空余时间做计划与调研,今年年初才彻底敲定了一切。”
贺天然:“所以这家店,元冲也有股份?”
面对追问,谢妍妍摇摇头,有些尴尬道:
“嗯……他……前期还挺感兴趣的,后来时间拖长了就没怎么过问了,后来我问他,他给我算了一笔账,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让我自己开着玩,他没掺和进来,不过他说了,这店赚了算我的,亏了他会帮我兜着,算是支持我创业了。”
“这样啊……”
贺天然心下也大致估算了一番,别看这家店现在人气不错,但将黄金地段的租金、装修、人力、演出和酒水的成本算进去的话,赚钱就不说了,这第一年的主要目标就是活下来,年底能做到盈利都是商业之神在眷顾,谢妍妍还说这店是跟她几个闺蜜合伙,那到了年尾净收入跟几个股东一分,到手的数字是否能够与在场这些高级打工人拼一拼,那还真就是个未知之数。
这种劳心费神的投资项目跟贺元冲现在主持的平台直播与地产项目比起来,确实连甜点级别都算不上,但万丈高楼平地起,就凭谢妍妍将心中所念之事成功落地且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贺元冲的一句不是,贺天然此刻还真是有点佩服这个姑娘的。
贺天然方才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贺元冲想开夜店这点事儿,跟他这位哥哥本科毕业后违逆贺盼山的安排,直接破釜沉舟转行搞影视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说句不好听的,他们是富二代,在自身事业的某些阶段中,他们的试错成本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也不存在什么自负盈亏的窘迫,家里人怎样都会帮着兜底,薛勇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而他们这种人所面临的最大惩罚,无非就是一番操作失败后,换来的父辈失望。
这种处境造成的后果因人而异,起码对比贺天然这种亲儿子的从容,贺元冲这个小儿子,其实就要谨慎许多,特别是他身世如此特殊,在面对贺盼山时该是展现出怎样一种形象,就更加得小心翼翼了。
所以,同样是作为儿子,在贺盼山面前,贺天然只要不触犯父亲的逆鳞,不触碰底线,他就有犯错的机会;而贺元冲,为了能一直成为这位商业巨擘的“好儿子”,那他就是一点错都不能犯。
不犯错固然是最大的正确,一个不丢筹码不上桌的人,自然就不会输,可既然选择了旁观,就不要期望能与桌上的人“玩”到一块。
贺天然将一切咀嚼通透,另一侧一直旁听的温凉关注的点却不太一样,她见贺天然不再发言,便开口问道:
“谢小姐,你有没有觉得失望啊?”
“嗯?”
谢妍妍一愣,不光是她,在场两位男士皆是看向温凉,不知她为何如此一问。
温凉拿着酒杯,随意的摆动着手腕,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一些道:
“就是你说很重视跟贺元冲大学时说要一起创业的承诺,但听你描述,这些现在对他好像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了~”
“对吧~!当然有!他说不感兴趣,劝我不要浪费的时候我可太失望了!”
要不然说男女之间存在着思维差异呢,就在贺天然权衡着父子三人的感情利弊时,温凉已经一语中的,谢妍妍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开始大倒苦水。
她忍不住埋怨起来贺元冲在这方面的不重视与不敏感,一会委屈说起自己一个人跑完酒馆落地全程的心酸劳累,怪男朋友不闻不问;一会又换位思考说起了毕业之后两人进入山海各自肩负的繁忙工作,试图自我开解这份心中幽怨。
温凉在旁搭着腔,时不时同仇敌忾地帮着吐槽几句男方的疏忽大意,期间交流只有表态没有疑问,情绪价值直接拉满,要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两人是什么好到不得了的闺蜜,但其实这两人除开公务上的往来,私底下并没有多少私交。
所以看样子,谢妍妍其实是不太需要旁人安慰的,她只是憋了太久,刚好有机会宣泄一番而已。
贺天然一开始对她与贺元冲之间的感情生活没有太大兴趣,但听着听着,也就听了进去。
尽管谢妍妍与贺元冲的相识相恋很大程度上也有“豪门联姻”的成分,但谁又能否认,这种恋爱模式不会存在真爱呢?
起码谢妍妍是很在乎这段感情的,贺元冲是她的初恋,在谈及此事时,姑娘脸上亦是闪烁着自豪幸福的神彩,她绘声绘色说起当初她老爸带她去贺家做客,贺元冲主动上来交结的情景,一切都好似历历在目。
至于两人相恋的过程倒也简单,谢妍妍很小就被父母安排去了澳洲,生活习惯就不必说,朋友们也都在那边,她本是想在当地念完大学再回国的,这下被突然叫回来,加上对港城印象本就不深,心中苦闷,还好回国认识了贺元冲,经过对方私下开导与隔三差五的邀约,少男少女自然而然就渐生了情愫。
只是时过境迁,当谢妍妍甜蜜回忆往昔时,贺天然却很阴暗地想到了一种可能,那就是谢妍妍会不会也是贺盼山给贺元冲这个“儿子”准备的结局?
未来的变故固然不能预测,但人却可以通过时下的蛛丝马迹,拼凑出一个未来的形状。
贺天然这位大少爷改行做了影视是众所周知的事,但这并不代表一直在山海内部任职的贺元冲在处理起家族业务来,要比前者多出多少优势,何况等到地产项目正式启动,他也是注定要远离山海集团核心业务的,而到时另起山头,操持起来无疑得付出大半生的时光,如果将来他再与谢妍妍结婚,他前半生的光景,倒是圆满且清晰了。
当然,姑娘们并不在乎这些,更多时候,她们会为了昔年爱人嘴里一句或有心,或无意而至今没有兑现承诺,在多年后的今日仍旧愤慨良多,甚至是感同身受地达成统一战线,同仇敌忾。
“问问在座的两位男士,你们对这种带有诺言性质的话,都会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淡忘吗?”
估摸着是话题说到这里,内容一直围绕在贺元冲身上也是无趣,温凉起了一个比较深刻的话题。
黎望与贺天然对望一眼,前者耸了耸肩,很是磊落道:
“我不知道啊,反正我跟冬冬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我俩说话都很直白的。”
温凉没给这位好好先生面子,“也就是现在盛琪冬不在,她私下跟我吐槽你的时候确实挺直白。”
“嗐~说这些~”
黎望不置可否,可不敢驳斥这位女友的天字一号闺蜜。
问完他,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贺天然脸上,男人斜靠着身子思索了一番,他的双眼中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怜悯目光看向谢妍妍,然后又将视线转移到发问的温凉脸上。
“我现在反问不算犯规吧?”
“不算。”
“那我就得问问你,当你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答案了。”
温凉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理性的回答是,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身边总会出现更重要的事,这些事有时会比彼时的一句承诺来的更重要,这一桩桩一件件不断累积,自然就会忘记其他一些事……”
贺天然双手合拢,置于腹前,继续着:
“然而很多情况就像妍妍表达过的,这个答案她自己就清楚,她自己就能把自己安慰的很好,所以情绪上的问题只能用情绪的答案,就像你们女生喜欢说反话,男生喜欢给承诺,爱人之间的模糊言语,其中的认真程度与裹挟的真正含义,是需要你在彼时彼刻与此时此刻,抱着不一样的情绪去审视阅读的,至于这种情绪能存在多久,两种时境下得到的答案是否一致,就只能是见仁见智了。”
温凉明白贺天然话中所含义,但亦是对他这种“清醒”的姿态感到厌烦无比,于是像是为了验证男人话中的理论,故意说出一句反话来:
“不明白,说人话。”
“这很简单不是吗?”
贺天然身体前倾,双手放在了酒桌上,他朝着温凉竖起一根手指:
“女士,教你一课,如何猜透爱人的模糊言语。
接下来,如果我说我恨你,那我一定还爱着你。
如果我说我祝福你,那是我对你的最后告别,我将彻底离开你。
比如亲爱的,祝你万事顺意,祝我不要恨你。”
说完,贺天然放下手指,他看向同样是注视他的谢妍妍,正要解释,耳边乍听见一句:
“那……我原谅你了……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