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完“寻梦”这场戏后,只见瘦高经理走来,恭请五人移步雅间,准备开宴。
《牡丹亭》五十五场戏,全本演完得分两天时间,哪怕是现在流行的删减版,也有九个多小时,即便是观众坐得住,演员也受不了,所以白闻玉约戏的时候,也就只定了几场着名的戏码,等吃完了饭,几人要是乐意,还能再回来接着看。
五人被经理带到了一处古色古香的偌大雅间之中,待到坐定,会所的服务员端着菜盘鱼贯而入。
沉陈会所提供的大闸蟹,俱是蟹身不沾泥,养殖了三年以上的母蟹,个头都在四两以上,之所以刚才白闻玉对曹艾青说火候不到,完全是因为螃蟹是等人齐了之后才开始做的,虽然大闸蟹做法简单,但这种个头,起码也得先大火蒸15分钟,然后焖个10分钟以上才行。
当然了,一桌宴菜自然不可能只有这个,何况这还是一桌充斥着秋末况味的蟹宴。
其实在此之前,服务员就已经送上了五例“鱼子酱蟹粉烩官燕”作为头前小菜,粤菜厨师本就善用贵价食材互作搭配,例如这之后,又上了一道“蟹粉配鲍鱼”,这完全是一道凶残又强势的组合,那鲍鱼泡发之时用到了冰片糖,鲍鱼自带甘甜,配上蟹粉当真是滋味无穷。
港城这地儿啊,虽以粤菜为主,但作为欣欣向荣的港口城市,丰富的食谱亦是反映了这座城市时下的气质,宴上准备的开胃甜品也是以蟹为主,但却是一道新式菜,名叫“牛油果醉蟹沙律”。
原产美洲的牛油果配合本土的大闸蟹,两样看上去完全不搭调的美味,竟产生了最有趣的化学反应,讨喜的绿色牛油果里包裹着醉过的鲜美蟹肉,再淋上特质酱料,一口下去,牛油果的软糯、蟹肉的香甜、共同在嘴里迸发,让人瞬间幸福感爆棚。
不过螃蟹这玩意儿嘛,吃的还是那种扒皮拆骨的乐趣,至于吃法,分“文吃”与“武吃”两种,这种场合,自然会选择前者。
服务员依次摆上锤、剪、勺、针、刮等铜制的“蟹八件”,螃蟹性寒,所以一旁早已倒上了温好的上等黄酒,配合一桌装点精美的菜肴与雅间古朴环境的映衬,确实让人体会到了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度,在饮食上独有的美学韵味。
贺天然对于这些工具自然是驾轻就熟,他的父母就更不用说。
曹艾青是港城本地人,从小像螃蟹这类湖海里的东西也没少吃,所谓的“蟹八件”她家就有一套,但几乎很少用到,毕竟平常人家吃个螃蟹,哪需要那么麻烦呢?
所以,她也只用了一把剪子与一双根筷子作为了吃螃蟹的辅助。
反倒是温凉的表现让贺天然有些意外,他本还想教一教自己的女朋友这些东西怎么用,但没想到姑娘用起这些器具来还有模有样,虽然动作略显生疏,但起码知道工具各自的用途,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你们老家吃螃蟹不用这玩意儿吧?你从哪学的?”
贺天然好奇问道。
温凉得意地用剪子剪掉一支蟹钳,然后挑挑眉,轻声说:“剧组里的礼仪老师教的呗,未来的时候接过一出宫斗剧,那时我刚出道,没什么名气,所以剧情里皇后主持的蟹宴,暗地里下毒使坏的争宠妃子就是我!”
说罢,她将蟹钳里的肉挑了出来,放进贺天然的碗里,嘴里故意拿腔补调地说着台词:
“不到庐山辜负目,不食螃蟹辜负腹,皇上您别愣着了,快吃吧,要是等会身体有什么不适,可以用盐水催吐喔~~”
“……”
这个鬼灵精!
贺天然听完是哭笑不得,最后是脸上憋着笑,将蟹肉送进嘴里。
两人的窃窃私语隐约地传到了坐得最近的贺盼山耳里,虽然就听清了一个大概,但愈发觉得温凉这丫头真是个妙人儿,但其中为难的地方,也是这里。
贺盼山之前告诫贺天然,温丫头不适合他,就是因为他的性格太闷,太被动,遇上这种明艳开朗的女孩,很难招架得住,别人对他好,他是很难分清别人只是玩儿,还是真的爱他,到时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而当初没有再进一步的阻拦,是因为贺天然即便是栽在温凉手里,对贺盼山这个父亲来说,说到底也不过是让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吃一亏,长一堑的小事罢了。
然而他并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导致多么大的后续影响……
当然了,万幸的是这种事情并没有在这个世界发生过。
这一年来,贺盼山看着贺天然违背自己的心意,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他气愤之余又有些感慨,因为他看到了一些在贺天然身上,从没看见过的闪光点。
他不需要自己庇护是真的,靠自己的能力考上电影学院也是真的,儿子喜欢跟自己这个老子对着干,可每一步走得都很踏实。
从当初贺天然分手开始,知道他转了性子去酒吧打工存钱,报艺术培训班,后来参加艺考、准备高考、以优异的成绩上岸,再到如今可以振振有词的反驳自己……
这些种种不得不让贺盼山开始重新审视起贺天然来,而小温与小曹这两个优秀的小丫头,之所以能看上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想必也是看见了自己这个父亲,以前都没在贺天然身上发现的优点,而不是单纯的知道他有个有钱的老爹,喜欢与爱会来得那么物质……
时间,确实是检验人心的最好方法。
这两父子似乎很喜欢蟹粉配官燕这道菜,瞥见贺天然的碗中已是空空荡荡,贺盼山也端起了碗,两口嗦完,打了个响指招了招,门外候着的经理立马是推门而入,躬身走到他身边。
“贺总。”
贺盼山用纸巾轻轻擦拭着嘴唇,淡然说道:
“蟹粉官燕可以再来一些,你家厨师做挺好,就是有点小气,你们也别按‘例’来上了,直接弄一海碗放这儿,不够了我们自己盛……还有,你们那什么鱼子酱啊,该放就放,鲟鱼养殖都多少年了,还搞得这么金贵。”
经理点头哈腰:“是是是,贺总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了,不够再叫你。”
“好的。”
经理用对讲机吩咐了一句,毕恭毕敬地下去了。
没过多久,用汤碗装着的一小“盆”鱼子酱蟹粉烩官燕被端上了桌……
这有时候啊,父爱来得就是那么隐晦与直接……
“你们多吃点这个啊,大补。”
贺盼山下意识如往常在家一样,发号了一句施令。
只是这桌宴上的老婆孩子,刚好不是平常在家里听他话的那一拨……
贺天然与白闻玉对他的好意都不为所动,曹艾青很是听话,回了一句“好的叔叔”,然后默默端起自己那份喝了一口。
温凉看了看男友,又看了看一脸郁闷的贺盼山,心里头跟明镜似的,腹诽着这对父子一直端着不累吗?
她将食物转到自己面前,拿起贺天然的空碗就替他盛了一碗放在手边,然后她对贺盼山自然道:
“叔叔,碗。”
贺盼山还在郁闷吃着鲍鱼呢,一听这话,嘴里“呜”了一下,顺手就把碗给递了过去。
温凉把东西盛好,又问了一句白闻玉需不需要。
“不用了小温,我跟艾青都只吃了一点,你放着,等会我们自己来吧。”
“好。”
温凉乖乖听话,不再忙活,不过她还是悄悄用胳膊肘顶了顶贺天然,朝着他的碗努了努嘴,意思是:“吃啊!”
贺天然知她心意,想让贺盼山有个台阶下,这么大个老板说话,至少不能没人搭理吧……
没办法,男孩拿起汤勺舀了两勺放进嘴里,鱼子酱混合着官燕与蟹粉,稍微用舌头与上牙膛一顶,入口即化,淡淡的榛果与奶油的香气在口腔中迸发,再加上一点恰到好处的咸味,味道就显得格外醇厚细腻,引人回味。
“好吃吗?”
温凉明知故问,一桌人都听得见。
“还……还行吧……”
贺天然砸了咂嘴,答了一句。
“嘿,真是野猪吃不来细糠……”
贺盼山笑骂了一句,端起手边的黄酒,眯起眼细品了一口。
温凉心里都笑乐了,她算是明白了,这对父子真的是大男子主义作祟,都得要人哄着,他老爹其实就等儿子这句话,但贺天然偏偏就不说,跟赌气似的,明明觉得好吃吧,老半天就蹦出“还行”两个字,换成是自己老爸,早就一铁砂掌扇过去了。
白闻玉把温凉将儿子推向贺盼山那头的心思看在眼里,她又侧眼看了一下曹艾青,只见这姑娘吃着螃蟹安安静静,手法也很娴熟。
她先吃的蟹腿,将蟹大腿从两头剪开,又用蟹的小腿正好可以插进去,把肉顶出来,然后放入那秀美红润的唇瓣之中轻轻一吸,随后就将吃过的蟹腿,一条条在盘中放好,整个过程看起来行云流水,赏心悦目,没被宴桌上发生的事影响到丝毫。
白闻玉微微一笑,视线放到了儿子身上。
“天然。”
“妈,怎么了?”
“妈妈刚才一直在想你对《牡丹亭》的那番理解,你认为汤显祖的爱情至情至性,那你的呢?”
“我的什么?”
“你怎么认为自己的爱情?”
“……”
该来的,或早或晚都要来。
一时间,温凉与曹艾青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微妙。
“天然,刚才你言之凿凿,妈妈感觉你很认可汤显祖的爱情观,但如果你真的秉持这种观念,放在生活中,又是怎么去做的呢?是像柳梦梅与杜丽娘一样情比金坚,还是说,用更圆滑的方式,去看待与处理爱情上的问题?”
白闻玉再次补充着,她这个问题问得很巧妙,好像就只是刚才贺天然那番言论的后续延展,可只要提及到这个话题,那么男孩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温、曹两个人的。
贺天然瞬间陷入两难,他不能推翻之前的言论,如果推翻,那么他想表达给父母的话,给温凉的话,给艾青的话,都将没有任何意义。
可,如果坚持之前的观点,那么他对曹艾青的感情到最后始乱终弃,又该如何解释呢?
他是真心爱过曹艾青,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他也爱着温凉,这也毫无疑问。
可难就难在,柳梦梅与一个杜丽娘相爱厮守,会成为传唱百年的爱情经典。
但贺天然爱上两个杜丽娘,那无疑就是让他痛不欲生的诅咒。
温凉与曹艾青此刻都不会站出来替贺天然说话,因为她们对此都很清醒,即便这次家宴,两个女生的立场各有不同,但她们能聚在一起,表面上保持着相安无事,等待的,也就是这个问题之下的心意了。
“咚!”
只是此刻,突发一声巨响,饭桌上的碗筷菜肴纷纷一跳,众人惊异望去,是贺盼山一掌死死拍在了桌上。
他的脸色铁青,双眼盯着前妻,面上压抑着怒气,低沉道:
“白闻玉,你消停会吧,在座两个女孩都没事儿,用得着你来问?”
贺天然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不重要。
重要的是,前妻就是想在利用这种场合,借儿子现在的处境,来讽刺自己。
面对前夫的突然发难,知性的白闻玉脸上云淡风轻,她没有理会贺盼山的发问,反而是对两个姑娘说道:
“你们应该不会喜欢这样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男人吧?”
两个女生噤若寒蝉。
然后她又转向贺天然,轻声道:
“天然,你应该也不会变成这样的一个男人吧?”
一招借力打力,绵里藏针的话,让那个在商海中呼风唤雨的贺盼山,看上去是那么的无能。
贺盼山不是没有肚量,这种话要是换成一个普通人来说,完全就是不痛不痒。
可这句话由一个曾经深爱过的人说出来口,就会异常致命……
一桌蟹宴,顷刻间,便是乌云滚滚,山雨欲来。
贺盼山虎目圆睁,正要发作,耳边,是忽然传来儿子的一声呼唤。
“爸……”
他止住了势头,转过头去,看向那个往昔腼腆懦弱,此刻眼眸却格外清亮的贺天然。
少年有话要说。
“妈妈,我们……我们一家人已经很久没聚在一起了,在我回答您问题之前,您能不能先告诉我一件事?”
白闻玉也没想到儿子会反问自己。
“什么?”
贺天然直言道:“你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才会在这种场合之下,问出这么一个让你儿子觉得尴尬的问题?”
白闻玉柳眉紧蹙,“天然,我是为你……”
“我知道你为我好。”
贺天然抢先一步说出了母亲的话,并且加以补充道:
“我知道,你不希望我成了老爸那样的人……但这些你完全可以私下里跟我说的……”
“天然,你刚才说了那么多,我只是顺势问了一句,你不想回答,妈妈也不会强求你。”
“但是有些问题,问出来,要比怎么回答重要得多,不是吗?”
“你什么意思?这是你跟妈妈说话的态度?”
贺天然的一再追问,终于是让白闻玉面露愠色。
“妈,你要是真的为我好,就不会明知道我前女友与现女友共同在场的情况下,拐弯抹角的问我这种问题了……
你想做什么呢?让爸爸难堪?让我不要重蹈你们的覆辙?
而你好像没想过,如果我这个问题回答不好,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因为你从来没在乎过我的感受,在你与父亲离婚之后,你对这个家,就只剩下了恨。”
“……”
白闻玉沉脸反驳:“天然,艾青这次不是你叫来的吗?”
贺天然闻言踌躇了片刻,终是幽幽道:“是啊妈妈,不过你瞧,你终究还是没放过问出这个问题机会啊……”
沉沉的死寂弥漫在饭桌之间。
现在,无论是曹艾青还是温凉,光想想贺天然出生在这么一个家庭里,心里就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
只因无论是面带慈爱,温柔发问的白闻玉;亦或是此刻怒火中烧,被踩着痛脚的贺盼山,他们看似都很爱贺天然,但其实,谁都没有真正在乎过他的感受……
自私。
是从前的贺天然与他父母身上,共同的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