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天然之前跟曹奉尧已经见过了几次,但杨成璧却是第一次见到。
曹艾青跟她的母亲有着七分神似,刚才她俩人从厨房出来的时候,贺天然都为之晃了一下神。
他自然不可能说出那种“阿姨,您看着真年轻,跟艾青站一起就像姐妹一样”的胡话,实际上两人之间还是有很强的年龄感的,而那份被岁月温养出来的知性端庄与温柔亲近,也远非现在的曹艾青可比,如果硬要夸赞点什么,贺天然更愿意说,希望艾青未来可以变成她妈妈的这副模样。
那是一个一见之下,就知是被幸福长久包裹滋润下的女人状态。
哪怕只是坐在她身边,都能被一种柔和贤适的气质所感染。
“小贺啊,你别看奉尧对你不温不火的,但其实从前呀,我们都对你赞赏有加,因为读高中那会,你不是跟一个叫郭淮的小伙子为了艾青仗义出手过嘛,从那开始,阿姨就记下了你们的名字,而且当时小艾就经常提到你们的学习小组,说你们在班上都是很内向男生,但唯独你呢,她说在相处之后,发现其实你是很内心很丰富的人,很有趣,但有时候就是花花肠子太多,老是惹她生气……”
杨成璧夹了一块鸡肉放进贺天然的碗里,男人腼腆笑着没有动筷,等着这位长辈把话说完。
“妈~!”
被亲妈揭了老底的曹艾青忍不住叫了一句。
杨成璧望着女儿笑了笑,但并没有打算停止这个话题:
“哈哈,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觉得小艾对你额外上心,而且你们还同时考上了港大,于是我就想着,你们将来哪一天,没准真会有一些感情上的发展,至于后来嘛,就是奉尧上次去学校讲课,见到你俩后带回给我的消息了……”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贺天然心跳加快了几分,因为接下来,杨成璧已经开门见山地问道:
“小贺,你跟艾青当初恋爱又分手的事,如果你不说,阿姨跟叔叔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小艾这孩子对我们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说好不说坏,你作为一个男孩子,敢作敢当这一点很好,但作为小艾的母亲,我还是要问你一句,当初你是为什么呀?”
杨成璧在问出这句话之前,是把礼数都做足了的,她把贺天然该夸的都夸了,哪怕是现在说出这番话时,也是用了一种平和的口吻,并没有丝毫的咄咄逼人。
然而一码归一码,自己的女儿在外头被人所辜负,她作为一个母亲,展现出的这份柔中带刚里,定然是带着一种怨气。
这种因为舐犊情深而对贺天然产生的怨念显然意见,恐怕也只有在化解之后,贺天然才真的可能得到女友父母的认可。
曹艾青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担忧,她沉默两秒,终究还是想为贺天然辩解些什么,但就在她发言的前一秒,却是听到贺天然已然开口,如此对她的母亲说道:
“阿姨,当时的情况有些复杂,但我的的确确是做出了对不起艾青的事,我在这里,先向您与曹教授道个歉……”
他缓缓说着站了起来,诚诚恳恳朝着两人鞠了个躬。
其实在决定来见曹艾青的父母之前,贺天然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问题,这是避无可避的一道坎,他得自己迈过去。
曹奉尧与杨成璧都没阻止他鞠躬的行为,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的女儿,而此刻的曹艾青,一直都注视着贺天然。
这是男人自己给自己设下的一道阻碍,如果当初在面对曹奉尧时,他没有坦白这件在这个新世界根本就不曾发生过的往事,那么现在他以“男朋友”的身份来面见曹艾青的双亲,就不会那么局促。
可如果不是那般的坦白,那么估计,曹艾青也不会再次接受他了。
说起来或许有些不公平,亦或者碰巧是时机在作祟,温凉曾痛斥过贺天然的逃避,可最后总能找到很多不得不去面对的理由,诸如——
责任与忠诚。
当贺天然抛开这一切去拥抱温凉的时候,男人换来的结果是跟曹艾青的分手,以及,一段注定如烟一般的爱情。
但如果换一个角度,从曹艾青的视角里去看贺天然这个人,那么就会发现一个与温凉完全相悖的结论,那就是……
贺天然从来没有逃避过任何事。
包括两人当初因为爱情在一起,又因为温凉而分手,乃至于最后贺天然应该背负的惩罚……
这些对也好,错也好,之于曹艾青,贺天然从来没有逃避过。
这也是为什么,曹艾青开始计划报复贺天然时,会显得那么地力不从心。
贺天然重新坐了下来,一桌子的人都在等着他接下来将要说的话,他开始审视着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段已不存在的过往,沉声道:
“那时,我遇到了一个改变我命运的女孩,她的出现就好比艾青当初被霸凌时,我的出现一样。
我对她的感情中,当然有爱情,但在这份爱情里,又夹杂了许多许多……爱情之外的东西,这种东西,就像是小学的时候没带作业,高考的时候没考上理想大学,对彼时的我来说,这些东西都是天大的事,是我无法拒绝的事。
所以我……我因此跟艾青分了手,跟那个女生在了一起。”
贺天然的嗓音逐渐喑哑,眼神也渐渐迷离:
“但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跟那个女生不可能永远在一起,我们的相处更像是一种……弥补遗憾的过程,而如果我不去经历这一段,我的心里永远都会有一个结,同时我也清楚,这样一个心中藏着事,却无法对爱人坦诚的自己,对艾青来说是很不公平的,将她蒙在鼓里,她只会更加难受。
伯父伯母,你们的女儿是一个内心很骄傲的姑娘,白璧无瑕,也见不得人装糊涂,她以你们为榜样,坚定了爱情的纯粹,这是当初我第一次跟她告白前,就知道的事,所以我也不会为我们那次的分手去辩解什么,但有一句话,我必须在你们两位长辈的见证下,说明白……”
杨成璧与曹奉尧怔怔听完这一席话,女人不禁问道:
“孩子,你想说什么?”
贺天然抬起眼眸,迎面便撞上曹艾青一直注视着自己的柔软目光。
一秒、两秒,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追忆般的笑容:
“我没有骗过你们的女儿,不管是在感情的抉择上,还是在大是大非面前,我没有骗过她。”
黄昏时,贺天然坐在洗铅池边想了许多与曹艾青的往事。
其中,有一个情景让他记忆犹新。
那是曹艾青趴在木制的酒桌上,一滴泫然的灼泪划过她白皙的面颊。
在此之前,她刚看完那本名为《拣尽寒枝不肯栖》的,上面所描绘的,都是他与她在另一个平行时空所发生的美好故事。
可彼时,已是千疮百孔的她却说:
所以说,不管在哪个世界,我都会被欺负的,是吗?
我也没觉得,我们在一起,会有多幸福啊……
……
那些来自于灵魂深处的质问,都会让贺天然在背叛了那个最美好的曹艾青后,给予他沉重而悠长的一击。
曾几何时,那个青年的自己与少年的自己,共存在一个身体,当时面临着军训结束之后,要如何面对曹艾青的问题时,青年的自己直言不讳,甚至是逼迫少年的自己向女友坦白一切。
于是,贺天然真的那么做了。
并且,他一直都这么做了。
而恰好,曹艾青与温凉两个女孩所求的,又是完全相反。
一个,从一场恶作剧的演戏开始,以一场用谎言编织的美梦结束。
另一个,究其一生想要一场清醒,但得到清醒后,换来的结果,真的会更好吗?
关乎后者的结局还不得而知,但能肯定的是,贺天然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起码换得了曹艾青不会去纠结,要不要去相信他这种问题。
他确实也没骗过她。
曹艾青看向自己的父母,轻声笑道:
“爸、妈,天然说的是真的,他一直以来的坦诚,是我们能够重新走到一起的关键,你们可以不相信他,但你们可以相信我吧?你们女儿没那么好骗啦。”
曹奉尧与杨成璧相视一眼,中年男人放下手中的筷子,苦笑了一下,他望向贺天然:
“我其实很难去相信小贺在你这个年纪,能发生出什么多么刻骨铭心的事情来,身处在和平昌盛的年代与你本就殷实的家境,让我听完了你刚才的发言总感觉你是过于小题大做,甚至是矫情了。
不过,我虽然持有这种观感,但我并不反对你所说的那种‘彼时对你而言是天大的事’的观点,因为在我看来,人性的幼稚总比人性的复杂要来得可亲。
你小子今天能说出这番话,其实也不算奇怪,记得上次你跟艾青来见我的时候就已经很是开诚布公了,原本事后我想找你谈一谈,但转念一想,你们既然都是和平分手,那么我这个当父亲的在跟你接触,艾青知道了就难免尴尬,你们都是成年人了,应当有自己的空间。
只是,现在的情况是你们又复合了,并且还登门拜访我们,所以我们做父母的,也有一句话要开诚布公地知会你一声……”
这个儒雅的中年父亲端坐如山,表情无比严肃,他一字一顿道:
“小贺,如果你只是因为跟那个改变了你命运的女孩走不到一块,从而才选择的艾青,那不好意思,咱们和和气气地吃完这顿饭,就只能请你离开了,并且我请你以后不要在继续纠缠我的女儿,艾青不是你的庇护所,年轻人犯了错不是什么大事,但一定要懂得为自己的选择买单,这是我跟她母亲一致的态度。”
这番话是那么地似曾相识,以至于让贺天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你是因为爱不到你最爱的那个人,所以才会爱上我的,对吗?
“……”
如今,这个问题又换了一种形式重新摆在了贺天然的面前,那么,当初的那个回答,是不变的吗?
好像,的确是发生了不少的变化。
可今天贺天然坐在洗铅池边想了好久,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发生了变化。
他已经很久没有思考过这种问题了,因为在这些年中,他一直都没有把自己放在最重要的那个位置上……
自知身处地狱后,他就从来都没想过自己,所以自己最爱的是谁,自然就无从谈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贺天然是没有选择的机会的,当初与曹艾青分手,也并不是一定要跟温凉在一起才做出的决定。
当初他的决定是都放弃,直到他知道了这个不知年代的地狱真相。
命运没有给过他将两个女孩放在同一个天平上称量的机会。
他只是不顾自己的从身体里掏出所有,来换取一个让她们能从这里解脱的过程。
这是好,还是坏呢?
不重要。
对贺天然来说,娇艳欲滴的花朵,不应该盛开在阴暗的地狱,她们应该生长在更加灿烂的地方。
这是他的觉悟。
“……”
“爸、妈,我已经让他作出过一次选择了,所以你们就不用再强迫他什么了,我们的爱情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你们问他这么多,为什么不来问问我呢?”
就在贺天然准备作答之际,曹艾青忽然是微笑说道,这次,她没让贺天然抢了先,女孩的嗓音清亮,众人的视线随即转移到她的身上。
谁能想到,当初问出类似问题的曹艾青,竟会在这种时候,主动站出来为贺天然说话呢?
她本可以趁此机会,要到一个完美答案,然后让贺天然与往昔彻底切割,开启他们两个人全新的生活。
可是她没有,也正如她所言,由两个人相聚而产生出的爱情,就从来不是一个人可以说了算的事。
她看着贺天然,眸子里闪耀着浓浓的怜惜与爱慕,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需要贺天然来帮忙遮风蔽雨的女孩了。
“爸、妈,我知道他与那个女孩的一切往事,不过现在除了梦以外,他再也不会在其他地方见到那个姑娘了,这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我不想再看到他面临这种思考了……
这一年多以来,他也用他的行动来证明了对我心意,我能感受得到的,我相信他,所以……我更不能自私到把他做梦的权利都剥夺了,那样对他来说,就太可怜了呀。
我们都是自由的……
但我爱他,我也只爱过他,所以……够了吧?
爸,让他好好吃顿饭吧,他最近工作本来就挺辛苦的,加上今天要来见你们,人的精神就一直绷着,爸爸你还一直板着个脸,我知道你是怕我吃亏啦,那咱们就看天然以后的表现嘛,我们谈恋爱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们可以日久见人心嘛,妈,你说呢?”
离别可辩嗔痴人,重逢可观赤诚心。
在这一字一句中,贺天然微微张着嘴,他的下巴轻轻颤抖着,双眼愣愣出神,直至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然后……
他用力地笑了笑。
在地狱里赎罪,本是不应该得到什么回报的……
但是,爱情不一样,艾青更不一样。
“噫——爸,你说的挺对哈,他呲个大牙花儿是挺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