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在四处蔓延,脚下的土地被烧成了一片焦黑,靴子踩在上面发出的不是一般泥土的“沙沙”声,而是带着碳化碎裂的脆响。
而顺着泥土表面的焦化层向下看去,那裂缝中满是淡紫色的崩坏能痕迹。
火焰无法靠近自己分毫,而是早在四五米的距离就被他体内翻涌的寒气抵消,每当他迈出一步,身边跃动的火苗就会定格在那一刻,转而被厚重的坚冰包裹。
这火焰是自己引发的吗?男人心下怀疑。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疑问,是因为男人无法忘记自己第一次完全解放手中武器的额定功率所带来的后果。
那是一整座城市,尽管绝大部分人员都在崩坏所爆发的那一刻沦为了死士又或者是单纯的尸体,但那毫无疑问是任务目标中写明的,亟待他拯救的城市。
但那座城市毁在了他手中,在“天火——出鞘”的呼喊中,无法控制那股力量的他将这座需要被拯救的城市连同需要被杀死的崩坏兽一同化为了焦土。
可笑的是,联合政府并未在乎这种“失误”,或许是本着某种目的性,他们还为自己举办了一场另一个男人从来没有享受过的表彰大会。
没有人会在意那些丧生在天火下的普通人,甚至连男人自己都不觉得自己心怀愧疚,因为他一次也没有在梦里梦到过向他索命的死难者——虽然没过多久,他就因为戒律的缘故永远失去了做梦的能力。
可硬要说的话,这之间也有足够的时间。为什么没有梦到过呢?
为什么从未梦到过呢?
甚至没有觉得后悔,只是心中郁结了什么,好像心房中的血也凝成了冰块。
总之并不悲伤。
是因为那座城里没有自己认识的人吗?
好吧,无所谓了。问题在于,既然不可能做梦,那——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呢?不还是在做梦么?
为什么被下了【无法做梦】的戒律的他会做梦?又为什么会梦到这些呢?
坚冰甚至能赶在火苗熄灭之前将一切冻结,却依旧无法阻止飘荡的烤香味和已经分不出男女声的悲鸣。
所以,应该不是那里吧?
那这是梦到了何处?
周围有些似曾相识,抬起头,一片昏暗的烟雾中却看不到太阳。
不,其实是看得到的——在漆黑宛如夜空的正中,那原本应该是太阳高悬的位置,却只有一个淡淡的光圈。
日食——
是……柯洛斯滕那时候吗?
每当想到这个地名的时候,心中就会不自觉地感受到刺痛,即使根本不需要呼吸,大口喘气,也总觉得头晕脑胀,胸肺干瘪,好像下一瞬间就会憋死。
同样是眼睁睁看着被毁掉的城市,为什么这一次就能感受到明显的悲伤呢?
不用过多的质问,凯文心里其实相当清楚,相当明白的。
让他感到心中刺痛,甚至无法呼吸的,并非一座城市的毁灭与几十万人的生死。
毕竟英雄什么的,凯文一度十分崇敬,但说到底他崇敬的不过是成为英雄的那一瞬间。
就好像他在打篮球时所享受的也只是球被投入框中的那一刻而已。
至于英雄所意味着的责任,所要背负的重量,他有觉悟,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东西不需要他来背负,他也根本无所谓。
真正让他感觉到无法抑制的悲伤的,是自己曾经一度追逐的那道背影,是自己心中最好的那位战友的不坦诚,乃至于……背叛。
他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他心里永远背负着自己并不了解的沉重,却又从始至终没有一点将这份沉重分享给自己的意愿。
当然,五百年前不理解的东西,到了今时今日,似乎也理解了一部分。
所以,在世界泡的时候,他才会那么的悲伤,也从未再和米凯尔起什么争执……在那短短几天的记忆中,两人好像回到了五百年前一起执行任务时候的样子。
或许相比于此时此刻,那个世界泡中的记忆才更像是一场梦吧。
火焰不会停歇的。
凯文冷冷地看着被焚烧的一切。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幼稚呢?”
这并非任何人对他的指责和嘲弄,而是他自己在责难自己。
知道米凯尔想要做什么,也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可正是因为知道那个笨蛋脑子里在想什么,所以他才……才总是没有办法把他真正当成一个敌人来看待。
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受伤,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被背叛。
“真是的……我自己也是个笨蛋吧。啊对,我和他一直都是个笨蛋。”
脸上忽然浮现出许久未见的笑容,再下一刻,他在遥远的梦境中听到了不得不回应的呼喊声。
“凯文?凯文。我知道你没事,赶紧醒过来吧。”
那甚至算不得呼喊,只像是平淡无比的呢喃声。也正因如此,才不需要多加分辨是谁在呼喊他了。
“还真是一点都不让人休息啊,梅。”
某种意义上一语双关的调侃并未得到该有的回应,凯文睁开眼,用手揉了揉,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连通天空的巨大空洞。
“那是……”
“很熟悉吧,当初我们的地下都市也是这样被他捅了一个洞出来,说是天塌了也不为过。”
凯文扭了扭脖子,脊椎只是微微转动就传来不得了的刺痛感,毫无疑问是落枕了,他将覆着冰霜的手掌垫到了脖颈与石块之间,也不管冷敷疗法有没有用。
“……伤亡情况怎么样?活下来的人多么?”
嘴唇连续多次无声开合着,但凯文终究还是选择了跳过那些无意义的感慨与追忆,直接问出了核心问题。
梅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眉头轻轻皱了皱,又缓缓舒展开,只在转变的那一瞬间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悲伤。
换作任何一个人,或许都只以为她是简单皱了个眉,甚至放在不了解她的人身上,难免会有“为什么自己的爱人身受重伤这个家伙却一点都不关心”的疑惑。
但凯文明白,那不易察觉的悲伤中,有一部分就是梅献给他的感性,只是在此时此刻必须压抑住罢了。
反正因为奇美拉计划而被注入体内的迦楼罗因子赋予了他几乎【不死】的特性,原本的创伤也早就在昏迷的时间中被治愈,根本没有需要被关心的地方。
而那悲伤中还有一部分,不用多说,自然是……
“情况很不乐观呢,保守估计,当场死亡加上失踪的人数早就超过了盐湖城基地编制人员的一半,剩下有战斗能力的人员加起来应该勉强能维持休伯利安号的运转。算得上好消息的,无非两个,能用来对律者作战的战斗力还是损失不大的,而且,位置相对比较偏僻的,休伯利安的机库与关押贝纳勒斯的位置并没有被波及到。”
听着梅平平淡淡的叙述语调,凯文的心情逐渐跟着平静下来。
这不是淡不淡漠的问题。五万年前,即使是那些再怎么厌恶梅这副理性表现的战士也不得不肯定一点——只要听见梅这种任何时候都平淡到令人发困的语调,就会觉得面前的困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凯文也同样如此。
“布洛妮娅呢?我那时候的攻击根本没有留手的余裕,她应该也被波及到了。不过毕竟是理之律者,重构躯体相比于第六律者虽然麻烦一点,但是也……”
“不要拿那个男人的标准去衡量所有的理之律者。”
梅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
“布洛妮娅的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严重的烧伤加大腿中部以下全部丧失。烧伤的区域已经被希儿和安娜治愈了,但是以她们两个的能力,短时间也无法为布洛妮娅制作出齐格飞那种等级的义肢。不过还有维尔薇在,她给布洛妮娅配了两只‘铁脚’,看上去和半覆盖装甲一样,好在布洛妮娅平时也习惯了在重装小兔帮助下漂浮式行走,只是作战时被近身就麻烦了。”
“呃,就算不能完全重构躯体,两条腿的重构应该不算困难吧?”
梅少见地耸了耸肩。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但是布洛妮娅……现在无法使用权能了。”
“核心被米凯尔拿走了吗?不应该啊,我当时应该确实是把米凯尔拦下了……”
“并不是那样,你确实拦住了他,核心也依旧在布洛妮娅体内,只是权能无法使用了。”
“有核心但是无法使用权能?我记得米凯尔似乎也出现过这种情况,不过那个时候的他……”
“或许是心理问题吧,也有可能是被【支配】夺走了权能。虽然这种事情在我们的时代并不存在,就算支配之律者解除了神之键,获得了其中的权能,核心依旧能在空白之键上起作用。但两个时代终归是有差异的,【死去的核心】也不可以和【活着的核心一概而论】。”
“嗯……”
“凯文。”
脸颊上突然落下一丝丝冰凉,凯文的身体应激似地颤了颤,才发现那是梅的指尖。
梅的指背在凯文脸颊上轻柔地划过,最后只留下一个无声的微笑。
“趁着这个时候再多休息一会儿吧,等这边人员重组完毕,我们就要立即进行解救琪亚娜的计划了。”
凯文徒然地张了张嘴,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停留在梦中。
“我还以为,你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露出这一面。毕竟这会让……”
“没关系的。”
梅凑到凯文身边,褪下眼镜,在他额头上留下一个吻。
“梅……”
“就快要结束了,凯文。”
“嗯。”
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着,凯文用来回应梅的,是一个倒皱着眉头,像极了在哭的笑容。
梅没有再说什么,她按着凯文的手从废墟间站了起来。
“对了梅,我刚刚……好像做梦了。”
“做梦?”
梅的眉头轻抖了一下,而后还不等凯文解释,她便眯起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嘴角扬了扬,梅将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兜里,不再说话。
她开始向着嘈杂呼喊的人群中走去,只是没走两步,又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凯文一眼,再一次留给他一个笑容。
回过头的那一刹,她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声默念道:
“只剩下一次了。”
…………
“瓦尔特老师,你没事吧?”
瓦尔特是被姬子从废墟中拖出来的,他在坍塌来临时及时躲到了墙角,垮塌的天花板砸下时正好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区,虽然满脸灰尘的前·理之律者看上去相当狼狈,可至少整个人从头到脚完好无损。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但至少眼下他已经将理之律者的力量交给了布洛妮娅,面对受伤的情况,他的身体也和普通人一样脆弱。
所以,大概是刚刚被姬子从地里刨出来的缘故,他整个人还显得晕乎乎的,甚至还在听见姬子喊他老师时挠了挠头。
好不容易挨着一处残垣断壁坐下,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不断推着鼻梁上的眼镜架——哪怕镜片已经不翼而飞。
不过本来就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帅气成熟而带上的平光镜,镜片不见了也没多大影响。
“多谢了,姬子。不过这里的崩坏能反应对你来说太高了,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能说让你去休息了,但多少把防护服穿上吧?”
姬子与瓦尔特并肩靠在那面墙壁上,先是重重叹了口气,又苦笑着摇了摇头:
“仓库早就不知道被埋到哪里去了,现在的绝大部分搜索设备和防护服都是从休伯利安号上面拿下来的,数量本来就少,我好歹曾经是女武神,这点崩坏能反应还是吃得消的,防护服还是让给那些普通战士吧。”
瓦尔特揉着眉心,喘气的过程中气息也在微微颤抖着。
姬子在一旁看的明白,自从当年纽约被毁已经过去六十二年了,逆熵花了六十二年经营起的盐湖城基地就在旦夕间毁的干干净净,能够保持着如此,甚至还在努力思索接下来的问题,瓦尔特的心理素质已经算得上相当强悍了。
但悲伤、愤怒被压抑了也只是被压抑,并不意味着不存在。
看着这位记忆中曾经在加州理工大学对自己多加关照的老师,记得那时候的他就是如此模样,反倒是自己沧桑了不少,姬子的目光不由得颤了颤,而后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了。
“瓦尔特老师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我再去看看还有哪里需要帮忙。”
“嗯。”
当姬子转过身的那一刻,瓦尔特也跟着垂下了头,只是在听见某个称呼的时候,又将头抬了起来。
但姬子已然离开了。
少顷,右侧的废墟间传来急促又显得有些过于用力的脚步声。
不需要费力辨认,瓦尔特觉得自己不可能认错那个脚步,所以即使此时此刻的心情无比沉重,他的唇角也不自觉地向着两边勾了勾。
果然,下一刻,一个过于响亮的声音就从右边飘了过来:
“约阿希姆!”
“特斯拉……”
瓦尔特一手捂着腰,一手扶着墙想要站起来,可又被匆匆赶来的特斯拉两手摁着肩膀按了回去。
“呃……”
“怎么了约阿希姆?”
胸腹和腰间传来难以忍受的痛楚,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不过,相比于曾经经受过的……似乎也不算什么。
只是等瓦尔特抬起头,看到特斯拉焦急的神情和眼角还未擦掉的泪珠时,他忽然回想起了六十二年前刚刚继承理之律者的力量与瓦尔特这个名字的时候。
每一个夜晚,从律者核心中溢出的力量都会将他全身的细胞撕裂,然后又在远超常人的自愈能力下生长完全,那种痛苦硬要形容的话,大概是将十来岁长身高时疼痛放大了数十万倍。
而那个时候,这个白日总是暴躁示人的龙虾头博士总会温柔地安慰他。
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些,瓦尔特心头翻涌的一切情绪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他抬起脏兮兮的手,按到了特斯拉没有套机械臂的右手上。
“我没事特斯拉,麻烦你……拉我起来。”
特斯拉抿了抿嘴,没有答应瓦尔特的请求,而是一转身坐在了姬子先前坐过的地方。
“稍微休息一下吧,那个混账东西……呵呼……我也要平复一下心情。”
瓦尔特转头望着她,脑海中有那么一瞬间想过要握住她的手,但看了看满是灰尘的手掌,还是以这个理由说服自己什么也没做。
“爱茵斯坦没事吧?”
“嗯。”
特斯拉的反应有些过于平静,这让瓦尔特很快把询问伤亡的话咽了回去。
“呵呵……现在,我们脚下的这个地方,看上去就和地狱一样。”
漆黑的夜色顺着头顶巨大的空洞泄下,萎靡的月光又被怎么也安分不下来的尘土分格成一粒粒细小的光点。看着视线所能触及的一片狼藉,瓦尔特实在没忍住自嘲了一句。
“不管怎么说,情况都比六十二年前要好,不是么?”
看着安静的不像特斯拉的特斯拉,瓦尔特咽了口唾沫,轻轻应了一声。
至少,毁掉的只是盐湖城的基地,而不像六十二年前那样,毁灭的是一整座城市,一整座……几乎可以说是当时全世界最繁华的城市。
而且……
“对了,布洛妮娅她们没事吧?”
“布洛妮娅她……受了点伤,不过没事,还能战斗。希儿、德丽莎也都没事。那位前文明的维尔薇就地取材赶制了不少仪器和机器,德丽莎带着伤在进行人员重组,毕竟也是当初第二次崩坏时候的前线总指挥,这方面她比我们都在行。按德丽莎的说法,保守估计,剩下的人员可以在天亮之前重新恢复基本的战斗力。”
“那就好……”
瓦尔特挠着头,竭尽脑力想要思考些什么,但很快又因为疲惫不得不将脑袋重新靠到了墙壁上。
“别想了,现在不需要你做什么,好好在这里陪我休息一会儿吧。”
“……好。”
也是奇怪,特斯拉一直低着脑袋,但似乎对瓦尔特的心思一清二楚。
她用脚后跟踹飞了一粒石子,而后摘下了眼镜,用衬衫的下摆轻轻擦拭着。
“对了特斯拉……你对姬子的过去了解吗?”
“哈?怎么了?”
“没什么……虽然久仰大名,但事实上,我应该是前两天才第一次见到她,可是她却一直叫我老师来着。”
“嗯?”
特斯拉甩了甩马尾,又安静了一会儿,回答道:
“第二次崩坏之后,为了养伤,你不是在加州理工大学给鸡窝头代课吗?2002年的时候,无量塔姬子进入了加州理工大学,应该正好是鸡窝头的那个班。”
“可是我确实没有印象。”
瓦尔特皱着眉推了推根本没有顺着鼻梁滑落的眼镜架子。
“照理来说,这么鲜明的一头红发应该在很容易让人印象深刻才对。可是为什么……”
“谁知道呢?或许是染了发,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你是在怀疑她?”
“怀疑倒没有……就是觉得有些奇怪……”
“好了,别较真了,不论她背后有什么样的故事,至少从我和鸡窝头的观察来说,她绝对没有问题。”
“是么……”
“……”
“……”
“喂,约阿希姆?”
“……”
呼叫没有得到回应,特斯拉又用胳膊肘轻轻顶了顶,似乎也完全不起作用。
将耳朵凑近,便能听见深沉又均匀的呼吸声。
“唉……”
瓦尔特不知何时睡着了。
破碎的月光清晰地映射着这个中年男人下巴上的胡茬,特斯拉难得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心中忽然涌上了一股无名的冲动,想要像他小时候那样给他一个拥抱,却又纠结着,或许对于这个年纪来说,还是如同伴舞时那样轻轻搭上手比较好。
最终,无论是拥抱还是搭手都没有发生。
在她兀自犹豫个不停的时候,她看到不远处的一抹蓝色正在向她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