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州,南海郡与东吴的交界处,奏起了清雅的乐章。
数百孩童齐声朝着水天一线的船舶高声吟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已经有少量陆逊的族人抵达交州。
只不过,因为考虑到曹操的眼线,故而,士燮将他们暂时安置到南海郡去落户,连带着还有早就准备好的宅子、田亩、商铺。
可见,交州对这十万吴郡陆家的族人欢迎至极。
倒是交州苍梧郡与荆州的交界处,通往湘江的曲江港口处…
能乘载五百人的艨艟战船,已经一排排停在码头。
足足六十余艘,这对交州而言,可不算是个不小的数目,算是压箱底的水军战船,全部都拿了出来。
将近两万五千余陆家兵士依次上船,司马懿与张春华早就站在船上,眼眸眯起,先是望着岸边来向陆逊送行的交州士家一族,再度眺望向北方…
心头感慨万千。
因为担心被司马懿看到,韩玄并没有出现在送行的队伍中。
陆逊语重心长的对士燮说,“有劳士将军替我照顾一干族人…”
士燮感慨道:“这个,伯言放心,南海西南地区的百姓,吾已经悉数迁徒,就为了腾出了十万陆家族人生活、居住之所,云旗公子说可以在那里建造一座南头古城,整个全城给陆家族人居住…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好,已经交由吾儿徽去做…料得,伯言再回来的时候,就能看到这座一派生机、欣欣向荣的‘南头古城’了!”
呼…听到这儿,陆逊心里踏实了一些,可面色上依旧有些浅浅的担忧,像是还有事儿藏在心头。
士燮看出了陆逊的迟疑,连忙问道:“伯言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走到这一步,一些话,我本不该说…”陆逊沉吟了片刻,还是决定脱口:“可终究,临别之际,还是说出来吧,不说,怕就没机会说了。”
陆逊的语气变得郑重。
“我看过士将军为我陆家族人安排的那‘南头古城’,此前不过是一片渔村,当然,逊并不是觉得渔村不好,那里依山靠海,足够养活十万陆家族人,让他们远离战乱,生活无忧,不过…逊终究还是觉得对不住这些族人,他们本是生活在吴郡富庶之地啊…又是当地大族,可这南头古城…终究差别还是有的…”
“哈哈哈…”不等陆逊把话说完,士燮已经听懂了他的顾虑,当即沉吟了一下,感慨道:“有一句话,按理说,我也不该对伯言讲…”
“什么话?”
“云旗公子托韩先生说过一句话,带来一幅图…”士燮的语气也变得一丝不苟,他从怀中取出这一封简易的舆图,“这图是一封出海图,且不说远端,单单近距离就少不得许多岛屿,这些岛屿的数目不下三百余…更包括东沙群岛、西沙群岛…以及远端的中沙群岛,南沙群岛…”
说到这儿,士燮的语气变得更加郑重,“而云旗公子托韩先生带来的话,不是别的,乃是靠近海的地方,能成为港口,远洋出海的地方,将来才是交州最繁华的地方…诸如如今的治所交趾郡,早晚有一天会被南海郡赶超…所以,云旗公子才建议吾在这里建‘南头古城’,建议吾把陆家的族人安顿于此,未来这些岛屿以及岛屿中巨大的财富,这些都是,云旗公子可是对伯言你那些族人寄予厚望哪…”
此言一出,陆逊惊为天人般的看着手中的“出海图”,一时间仿佛喉咙哽咽住了般,哪怕是张开嘴,却连一个惊呼声也发不出。
陆逊是极其通透且明哲的一个人,他能感受到,若是这封舆图都是真的,那…这些岛屿中蕴藏的财富是何其巨大呀?
这财富,何止是他吴郡陆家,怕是整个吴郡四大家族也无法比拟!
呼——
长长的一声呼气,哪怕是过了许久,可陆逊尤自愣在眼底,眼睛痴痴的盯着这舆图。
又过了许久,他方才吟出一句,“我懂了,云旗公子是要我陆家开始建造远洋航行的船舶…”
没错…
三国时期,东吴的楼船就能抵达我中华不可分割的——夷州。
可见,东吴的船舶建造是有一手的,且具备一定的航海能力…
而作为吴郡四大家族之一,作为东吴八大家族中排名第三的陆家,若说他们对船舶的建造一窍不通,那绝不可能!
关麟是有意…让这十万陆家的族人到南海,没错是南海,而非南海郡,关麟是要他们继续发光发热…去殖民外面的那些岛屿,然后不断的扩大。
只不过,怕是关麟都没想到,这一封有些超前的舆图,似乎不容易看懂的舆图,让此刻的陆逊两眼冒光。
如果说以往,他陆逊在东吴一只困兽在做着困兽犹斗!
那么…现在…
何止是突围,何止是破局,眼界与格局一下子就打开了呀!
那大海中的一切,让陆逊神往…
毕竟,连八百步之外取人性命的八牛弩,这位关四公子都能制造出来。
远洋航行?又岂在话下呢?
神往…
一时间,陆逊不由得神往起来。
只不过,哪怕如此,他还是小看这南海郡的‘南头古城’了。
要知道,在后世,有一位老人在就是在这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然后神话般地崛起了这座城,奇迹般地聚起了座座金山…
再然后,那曾经南海边的小渔村,一下子就变成了大深圳。
曾经小渔村的渔民,变成了一个个穿着拖拉板、大裤衩,喝着早餐,整日看似晃晃悠悠,无事可做,可随便一个…余额里都超过八位数字!
——南头古城,南码头…
这是一座能够创造奇迹与财富的城池与港口啊!
当然陆逊想不到这么多,他只是在想,这大海的外面,竟还会有土地么?
“伯言…将士们都登船了,就等你了。”
孙茹看陆逊站在原地发呆,连忙提醒道。
陆逊这才从惊愕中醒转,又深深的朝士燮拱手行了一礼。
“晚辈告辞!”
士燮亦是拱手,“静候伯言一鸣惊人,威震天下!”
陆逊则回道:“也静候这南头古城日益繁荣,整个南海郡乘风破浪,扬帆起航!”
两人再度于港口庄重的躬身互拜,张春华也颔首行礼。
旋即,陆逊登上了船舶,他站到了船头,与司马懿对视一眼。
令旗挥舞。
“——所有船舶,扬帆起航,进军江夏!”
“——我陆家军能否乘风破浪,扬名天下,就在此时!”
随着陆逊的话。
司马懿感觉心头那颗悬着的石头彻底的放下,他回望了张春华一眼,而张春华的目光中除了崇拜外,仿佛就透出一句话:
——『仲达,此行…你真的赢了!』
…
…
襄樊战场,关羽在关家军大营,中军大帐内来回踱步,儿子关兴提议道。
“父亲,徐晃十重鹿角虽然严密,但也不至于无懈可击,孩儿请带一支兵马先去烧了鹿角,父亲随后进攻敌寨即可!”
“是啊…”关银屏也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父亲不是讲述过,昔日的土山一战,父亲力敌夏侯惇、许褚、徐晃三将,虽费了些功夫,却是杀退了敌将么?以此观之,此徐晃也不过如此!”
诚如关银屏所言…
昔日关羽是与徐晃,不仅在枣林交过手,更是在战场上打过一仗。
那是在他关羽短暂降曹之前,是刘、关、张三兄弟假借击杀袁术,逃离的曹操的控制,夺了徐州…曹操出大军去讨伐的下邳城土山一战。
那一战,曹操派出了夏侯惇、徐晃、许褚三将,曹操本以为即便无法打赢关羽,但肯定也是不会战败的
可任谁也没有想到,最终的战果竟然是关羽获胜,夏侯惇打了个酱油,许褚、徐晃完败!
这一仗,曾经的关羽经常在军中提起,每每提及趾高气昂,仿佛曹魏诸将都是垃圾!
倒是这一次…
关羽竟罕见的摇头道:“你们太小看这徐公明了!徐州下邳城土山一战,夏侯惇不过是将为父引出城,之后为父力敌曹将许褚、徐晃两人,之所以能击退他们,乃是因为此二人并不敢全力以赴,是曹操授意他们要捉拿关某,而非诛杀关某!”
说到这儿,关羽感慨道:“为父青龙刀招招都是杀招,可他二人畏手畏脚,不敢痛下杀手!后来到许都,这些…还是那张文远告知为父真相…更何况,此徐公明与我年轻时相识,我俩是在枣林结识的,比试过不下几十场,他的武艺或许不敌我,但差距远没那么大!”
关羽的回答让关银屏、关兴、关索惊讶…
曾经的父亲趾高气昂、傲气凌人…怎么会说出这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
可…偏偏,这一次,这些话就跃然浮现于每个人的耳畔。
倒是关索,短暂的惊讶后,他像是突然看懂了什么。
他心头暗道:
——『以往总觉得四哥与父亲针锋相对毫无来由,且违背孝道…可现在才发现,父亲真的因为他改变了许多,也理智了许多。』
就在这时,周仓连忙禀报到:“二将军,不好了…探子探得,陆逊率两万五千余陆家军,六十余艘艨艟战船出现了荆州,如今正顺着湘江而上,似乎目标是…是四公子驻守的江夏郡!是夏口,他要攻下夏口,让安陆城腹背受敌!”
唔…
关羽的丹凤眼微微一凝,他没有急着发声,而是略微沉思片刻。
他想起了,就在几天前,他收到的儿子关麟发来的信笺。
内容很短,言简意赅,甚至连一句问候都没有,简直是惜字如金。
就两句:
——交州是友非敌!
——陆逊与陆家军是友非敌!
今日,关羽总算是明白了,云旗这小子这封信的目的!
这是提醒啊…
这是怕他老子误了大事儿!
等等…如果是友非敌的话,他往江夏郡,兵锋直指夏口作甚?
不等关羽想明白…
周仓道:“交州那边有细作也传来消息,说是几天前,魏国的使者出现在交州且于苍梧郡拜见了交州七郡督士燮,更是授予其骠骑将军,镇南侯…”
这…
关羽不由得吟道:“骠骑将军,镇南侯,好大的官衔哪!”
如此官衔,还真容易让人误解,关羽依旧会更相信儿子关麟的信笺。
那么问题来了。
——『若云旗的信笺是真的,那走荆州水路,这陆家军畅通无阻,没有丝毫阻拦的话,这是不是有些假了?』
终究,关羽意识到,一些时候该配合儿子演出的他不能完全的无视啊!
果然。
关银屏与关兴纷纷请战。
“女儿请战五千弓弩手,去沿岸阻隔这陆逊船队——”
“儿请战一万弓弩手,五十艘战船,去击退这来犯之敌——”
看着二儿子与三女儿如此请战的模样,关羽心头一阵感慨,不过,他还是把头转向了关索那边。
“维之,你去!为父给你两千弓弩手!”
啊…
关索没有想到,是派他去…
他下意识的感觉,他…他不行啊,轮作战经验他太欠缺了…这又不是去历练,似乎这大帐中的任何一个将军,都比他更符合吧?
关羽的话还在继续:“无需彻底阻拦,沿途放箭,杀杀他们的锐气即可!”
这…
关索正想张口,关兴抢先一步,“父亲此举不妥,孩儿并非要与五弟争功,实乃…如今襄樊战场,徐晃一战溃败后,畏惧父亲如虎,已然高挂免战牌多日…莫说是五千,就是一万,一万五千兵父亲都能够调出,为何只给五弟两千弓弩手…为何不沿途痛击这陆逊的船队?”
“是啊…”关银屏也疑惑不解,只不过,她的出发点是江夏,是关麟,她急忙道:“父亲难道忘了云旗在江夏只有一万余兵马,却要抵挡将近五万曹军的进犯…尽管云旗首战告捷,三军士气高昂,可如果那于禁再加上这三万陆家军,足足七万余兵马…那江夏还如何守?这等兵力的差距已经不是谋略能够…能够逆转了!哪怕是于禁大军去强行攻城,四弟也守不住的呀!”
关兴与关银屏的话脱口…
周仓连忙请命道:“五公子没有统御过弓兵,怕是并不熟悉,此战干系重大,还是让末将去吧…两千弓弩手足够了。”
呵呵…
听到关兴、关银屏、周仓的话语,关羽心头就笑了。
——『就是因为关索不擅长统御弓弩手,这才派他去,真擅长了,那还了得?岂不是假戏真做,那才是坏了云旗的计划呀!』
心念于此,“砰”的一声,关羽拍案而起,他怒喝道:“这里到底是关某为帅?还是尔等为帅?”
这…
随着这一道声音的传出,方才那个在关兴、关银屏、关索心目中已经改变了的关羽,他…他又变回去了,一如既往的一意孤行,一如既往的傲气不可一世。
偏偏,此间又没有关麟?谁又敢触碰他的虎须呢?
“都没有事儿做了么?统统退下——”
关羽的声音冷冽,而随着这一道声音,众人只能拱手告退…
而随着周仓与一干子女的离开。
“呼”的一声,关羽重重的吁出口气,他小声道:“云旗啊云旗,配合你这臭小子,为父可真不容易啊——”
念及此处,关羽不免丹凤眼微微阖起,心头喃喃:
——『这陆逊是你的人吧?可不能不是啊!』
突然间,关羽意识到…
陆逊与陆家军的到来,这是一个于江夏战场,乃至于影响到襄樊战场,影响到淮南战场无比重要的一个致胜点。
一个巨大的情报差…
如此破敌之机,千载难逢啊——
呼…
关羽不由得再度吁出口气,感慨道:
“呵呵,竟有这么一天,关某竟沦落到为儿子打辅助的地步了——”
…
…
安陆城附近的四方山。
不过一个月,这里先是挖通了附近的河流,将河水引入池塘,多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潭…
接下来,两天的时间内,此间一千余户农户悉数被迁往城内…用城内的房子替换了他们的山村。
再接下来,这些山村摇身一变,就变成了一个硕大的“提炼坊”…
蒋干是这里唯一的掌事。
此刻的他正挥汗如雨,他的手中抓住关麟绘制出的那张图纸,口中则不时的指挥,遇到屡教不改的,他直接一脚踹了上去,“老子跟你说多少次了,这火石要填上水,被水给覆盖住…只有到阴凉的冷室才能够将火石搬出来!”
这是第一次提醒。
第二次,直接就命人把那不听话的给绑了,“你特娘的要害死老子啊?绑了,明儿带上山,腾出一筐白磷就放在太阳下,让这小子亲眼看看,这白磷是怎么燃烧的!”
蒋干是有傲骨的,可往往有傲骨的人都缺少一分耐心…
更何况,别人不知道,他可太清楚了,这火石可不是闹着玩的,当初就是将他挖出了放到筐里,只一个正午…差点把一个山头都给引燃了…
那场面蒋干终身难忘!
距离此间提炼坊不远处的一间密室内,几口专程打造的铁质的大缸内,正在熬制鱼油…
他们选用的鱼是长江里的江豚,当然在汉代,百姓们称之为懒妇鱼。
这种鱼炼制的鱼油量极大…
而当鱼油练成,会等放凉后,送入制炼坊,然后灌入鸡蛋壳中…鸡蛋壳的小口最后用泥土封住。
做完这些就把一枚枚鸡蛋壳装入事先准备好的陶罐,当然每个陶罐并不填满,会留下一些间隙,铺满白磷…等到这些都做完,上面会封口…使得整个陶罐成为一个完全密封的状态。
这便是关麟制造的简易版的“燃烧罐”…是完整版至多七成的效果。
而这种“燃烧罐”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无法抛出的瞬间就当场引燃。
换句话说,这罐子抛出随着罐子的碎裂与鸡蛋壳的碎裂,油与白磷就混合到了一起,如果温度足够高的话,触碰到白磷的燃点,则会引燃…
若是温度不够高的,需要一把火扔到那满地碎裂的罐子上,只要火能与白磷接触…甚至稍微碰个边儿…那足以引燃整个战场。
至于…
完整版的燃烧罐,无需引燃的那种,就需要另一种工具的加持——火药!
所谓的——一硝二磺三木炭,再加上草木灰为辅!
也将之灌入鸡蛋壳中,密闭于陶罐,一旦陶罐碎裂,油与火药的鸡蛋壳碎裂,就会引燃火焰,再配合白磷的毒烟与扩散,就一定有点后世战场上“臭名昭着”的燃烧弹的效果了!
当然,那就是“燃烧罐”下一个阶段…升级版本了。
可哪怕…是现在的简易版本,蒋干也是满头大汗,见识过那白磷的威力,这更让他无比心惊胆战…
“完成多少罐了?”蒋干询问身旁的文吏。
“一千五!”
得到了这个答案,蒋干眉头挺起,吧唧了下嘴巴,“已经过去五日了,这五千罐,怕是完不成了!”
“蒋公,如果日夜不停的话…”不等这文吏开口。
“住口!”蒋干连忙喊停,他瞪了这文吏一眼:“出了事儿,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嘛?”
呃…
文吏这下哑口了,感觉这建议提了个寂寞。
蒋干却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当即道:“这四方山不需要那么多文吏,从明天起,包括我蒋干在内统统去坊间干事…”
“可那火石,我等…”文吏语气磕磕绊绊。
“搞不了火石,就去炼鱼油…”蒋干狠狠地道:“总是有能干的!怎么,读书人就忘了君子六艺,就忘了白宫之术?我看你们都学到阴沟里去了!”
说到这儿,蒋干更有劲儿了,“这身儒袍,我蒋干第一个脱,明儿个这四方山,只有穿着民夫服饰的,挥汗如雨的男人!”
蒋干这么一说…
文吏懵了,他后悔…他提什么建议啊!
害得,要脱下这身“儒家”的长衫,做这苦力…
蒋干似乎来劲儿了,直接脱下了袍子,随便穿上一件匠人的衣袍,一边往炼鱼油的作坊行进,一边高喊道。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这话是孟子说的,所有文吏,都给孟子脱下你们的儒生袍…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这四方山上的文吏约有小几十人…
登时间,他们懵了。
同样的,一干苦力看到这一幕,听到这声音,莫名的就感到三个词!
——公平,公平,还是特么的公平!
顿时间,整个四方山所有人都充满了干劲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