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矿区的某个地方,一小队魔族士兵停留在此。队伍里走出蒙克。
他眺望矿区里的火光,还能隐约听到欢声笑语。这一切都让他略显干瘪的脸露出较为饱满的笑容。
“于混乱的残垣中歌颂生命和生活,多么美好,多么热情。”
他背着手,慢慢走上几步,像是要尽可能去感受那远处的氛围。
“但生命永远充斥着焦躁不安,正如死亡永远徘徊在身后眼前。越是旺盛的生命,越会吸引悲壮的死亡。”
“真是值得深思的一番话啊,蒙克先生。”
伛偻的贝卡尔也走过来。现在天黑,他没有戴兜帽。
蒙克回过头。
“在能够唤起死者的您面前说这些,是否显得卖弄了呢?”
贝卡尔咧嘴一笑。
“哪里,不如说我很敬佩先生的处世态度,能将生和死看得如此平等。只是我想冒昧地问一句,在您原本的世界里,是否有很多人赞同您的看法呢?”
“呵呵,好尖锐的问题啊。”
“失礼了。我只是觉得,人也好魔族也好,无论怎样都不可能不在乎同胞的看法,对吧?”
蒙克很认真地点头表示同意。
“您说得对,我的态度不被人接受。人们热爱生活,享受快乐,所以忌讳谈及死亡,正如他们忌讳谈及疾病和罪恶。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对他们无话可说。但安兹大人不同。”
“是的。对那位大人而言,死亡不过是一种状态罢了,与生存没有区别。”
“所以我真的很庆幸自己能遇到如此知音。为了知音倾尽全力,是理所当然。不知这样的回答,能否打消您心中的疑虑呢?”
贝卡尔笑道。
“看来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向您致歉。”
“没关系。好了,时候差不多了。”
蒙克面向矿区,单手托起,五指微微颤抖,就像跳动的火焰。
“只有身处极限的绝境,才能在生死之间寻觅到感情鼓动的至高时刻,重新审视自己为何生,如何死。现在,就请诸位……”
那只手慢慢捏紧。
“……呐喊吧。”
*****
士兵们享受晚餐,载歌载舞的时候,埃尔文带着几个教士,刚刚在某个矿洞里完成最后的固化魔法。
好久没这么用力,大主教打着哈欠。
“主教大人,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唔,算了吧。我想准备休息了。”
“越是累越要吃好啊。多少吃一些吧。”
听教士们劝说,埃尔文改了主意,让大家送他回房间。
他的房间位于矿区唯一一座四层建筑的顶部。这座小楼是矿区的管事处,地势也比较高,在顶层可以俯瞰矿区绝大部分区域。虽然上楼不方便,但埃尔文可以在这里确认他的魔法是否正常运作。
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很快有人送来晚餐。埃尔文把教士们都打发出去,让自己静一静。
“唉……”
然而真静下来,埃尔文又没了胃口,叹着气。他不想无事可做,不能无事可做。那会让他心里某些事情逐渐浮现。
他吃了一点就放下餐具,出去了。
顶层这里原本是矿区负责人的住所,这位负责人已经在魔族攻打矿区时战死。埃尔文还记得他是个十分虔诚的男人,甚至在顶层建了教堂,方便礼拜。
现在,大主教走进了这间教堂。面积不大,但必备的设施一应俱全。
他立在光轮之神的雕像前,低着头,单手按着胸口光轮印记的地方,低声念着。这样能让他逐渐寻回心里的平静。
咔——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他回过头,脸色不悦。
“苏比丽雅?你来干什么?”
苏比丽雅做了和埃尔文同样的动作。
“打扰了,主教大人。我有事禀报,但在房间没找到您。非常抱歉。需要我回避一下吗?”
“不用了,说吧。是不是所有固化魔法都渗透完成了?”
“是的,作用区域已经遍布矿区。大家希望您明天离开前再去检查一下。”
“知道了,去吧。”
“此外还有一件事。是我个人想问的。”
埃尔文有点吃惊。印象中这是苏比丽雅第一次没有服从他的命令。这甚至让他有些生气。
但苏比丽雅似乎没注意到埃尔文的脸色。
“昨天在灰水镇,主教大人看到那个精灵了吧?她叫尤莉娅,是瞒着爱洛梅尔特跑出来当雇佣兵的。”
“那又怎么了?就算是偷跑出来,陛下也肯定和夏布耶尔解释过了。这也值得你担心?”
“不。我想问的是,您打算怎么处置她?”
埃尔文的火气变大了。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我自有分寸。”
“果然还是应该收下吧?目前精灵的存量已经很少了,魔石生产变得困难。接下来还有底比斯河、科拉迪斯以及最后的纳萨力克需要攻破,炮台不知道能不能支撑到那时。而且现在的局势想征召精灵也不容易,或许有一个……”
“住口!回到你的岗位上去苏比丽雅!我要怎么做,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苏比丽雅轻轻鞠躬。
“失礼了。所以您不想收下吗?因为一个精灵不足以带来变化吗?我看不然。您肯定明白即使是一个魔法水平如何差劲的精灵,体内蕴藏的魔力也足够支撑十块魔石。”
“我叫你住口!听不见吗!?”
“又或是说,您心底有了忏悔的意思吗?您想通过这小小的慈悲为自己赎罪?”
这句话说出来,埃尔文没有继续厉声喝止,而是从中嗅到了不对劲的味道。
他的表情从愤怒变成疑惑和警惕。
“你为什么能说出赎罪这个词?你……”
“我认为,您弄错了一件事。”
“什么?”
苏比丽雅正视埃尔文的双眼。那目光已经不是一个下位祭司对大主教的样子了。
“赎罪这个词本身就是个美好的幻想,因为犯下的罪恶是无可改变的既成事实。哪怕是承担了刑罚,履行了法律程序,支付了赔偿,得到了被害者的谅解。但罪恶永远会留在心底,永远无法抹除。被罪恶吞噬掉的良知永远不会修复。”
“说的好像你知道我心里所想一样!明明只是个不成器的祭司!”
“我当然知道。当我看到迪恩从帝都回来后的样子时我就明白,他已经完全变成公主的人了。想必在某个精灵身上感受到了过去不曾体验过的快感吧?”
埃尔文惊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你……”
“然后昨天他从您的房间出来,应该也是在商量怎么处置尤莉娅吧?看样子您没马上动手?顾忌陛下吗?”
“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是吗?”
苏比丽雅很淡然地露出一个让埃尔文浑身发冷的笑。
“因为我是过来人。那些在我身上发泄兽欲后的男人有着怎样满足的表情,我十分清楚。而且我也知道那种表情无法完全隐藏在日常的言行中,稍微观察一下就会发现端倪。”
“什么?你不是在战争中……”
埃尔文逐渐理解了一切,指着苏比丽雅。
“你说的……难道不是这个世界的事情?”
“那是一段很漫长很漫长的时光,但我对那段日子的每个细节都记忆犹新。即使来到别的世界也是如此。”
“你是从者!”
“所以我知道,埃尔文大主教,你想赎罪的事情并不只是精灵。你想要填补罪恶带来的空洞,殊不知罪恶永远留在你的心里,即使被暂时埋藏也不会消失。”
“难,难道说你……”
“时候差不多了。”
苏比丽雅亮出她的法杖。
“准备好聆听来自灵魂的呐喊了吗?”
话刚说完。
啊啊啊啊——————
不知从哪突然爆发出一阵吼叫。尖锐又凄惨。
“唔唔唔!!”
埃尔文捂着耳朵跪下了,痛苦地低头。
吼叫声只持续了不到十秒就结束。但他的耳朵残留着回音,又渗入头脑。心中有些东西被声音吸引,破土而出,不断生长蔓延,几乎支配了他的思维。
“啊!啊!”
埃尔文睁大了眼睛,睁得再大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更多的是一幕幕他不敢回忆的场面。
被抓起来的精灵,被抓起来的教士,被抓起来的祭司,被抓起来的■■■,被…………
如此种种,在他心理交织成巨大的情绪。
名为“恐惧”。
“呃……”
他坚持着站稳。苏比丽雅慢慢走过去。
“不愧是大主教,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清醒。换成别人,早就当场疯掉了。”
“你,都知道了……”
“哦?”
“知道我才是……战争的……罪魁祸首……”
“当然,都是她们告诉我的。虽然她们对你并无敌意,但安兹大人认为你是个阻碍。所以……”
苏比丽雅拔出法杖里的剑。
“……安心上路吧,主教大人。”
*****
啊啊啊啊啊————
吼叫声响彻矿区。所有人都和埃尔文一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震得耳朵疼,头也疼。
这声音能将人们内心最恐惧,最不愿回想的记忆勾起,像是赋予它们生命一样,让它们在心中呐喊,强调自己的存在。
若是精神不够坚强的人,会在呐喊中失智发疯。没人可以逃过,连从者也不行。
“这是什么!?呃!!”
布洛妮娅头疼得厉害,努力睁开眼睛,夜晚的景色有一半变成了白天。
那是她熟悉的祖国贝洛伯格,在风雪中列阵的国家军队“银鬃铁卫”,以及不计其数,从四面八方扑来的敌人——反物质军团。
她眼看着士兵们在绝望的兵力差面前被杀死,被淹没,惨叫声不绝于耳。
“不行!”
她拼命晃头,反复暗示自己这是幻觉,终于夺回了意识。
看身边,佣兵和赤瞳都跪了。莉卡虽然摇摇晃晃,但还能站住。
“布洛妮娅女士……那个……”
她指着前面。布洛妮娅看去,发现自己没感觉错。
那块突兀的石柱碎裂开来,露出一幅漂浮的画作。她看不清画的全貌,但画中那个扭曲而恐怖的人像,捂着脸呐喊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
“魔族军来了!!”
祸不单行,从矿区西边和南边陆续传来这样的喊声。士兵们大多还没有从呐喊带来的痛苦中走出来,即使回过神也头痛欲裂。
布洛妮娅咬牙站起。
“所有人集合!迎击!”
话没说完。
轰——
埃尔文的住处那里爆炸了,电光闪闪。布洛妮娅虽然还有些迷糊,也立刻意识到那个一直不露面的奸细行动了。
“莉卡,快去主教那里!”
“我知道了!”
莉卡来不及细想为何自己对这声音如此有抵抗力,撒腿朝那小楼跑去。
她发现爆炸在顶层,很快就冲进教堂。
那里是已经倒在血泊里的埃尔文,旁边站着苏比丽雅。
“主教大人!”
她正要过去。
“苏比丽雅小姐,您看到……”
“慢着莉卡!看清楚了!”
伊利斯忽然飞出来,指着苏比丽雅的手。
莉卡一瞧,祭司拿着的剑正在滴血。
“哎?这……”
“我就知道会是你来阻止我,莉卡。”
“难道说苏比丽雅小姐就是……”
“嗯,我就是魔族军的奸细。所以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
苏比丽雅扯下祭司的衣服,露出了深蓝的裙子。细剑在她手中一转,变成了一柄比较宽的剑。腰间挎着一把火枪。
“从者,avenger,【阿拉蒂娅】,是荆棘魔女团的首领。”
她横过剑来。
“你也可以叫我‘荆棘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