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灵魂不灭,可以转世轮回的人们,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肉体的死亡只是因为灵魂失去了暂居之所,它们等待着再次的苏醒。
在这种思路的指导下,黄金树的战士们骁勇异常,悍不畏死,黄金的子民都会安然迎来归树。
在这种思维的指导下,魂飞魄散般的死亡,或者灵魂被囚禁无法归树便是最被忌讳、最令人恐惧的事情。
就像一颗树木有健壮的生命力和悠久的寿命,巨木中储存的力量庞大伟岸,却依然害怕一簇小小的火苗一般。
看着无名手上的那暗红色旋涡,看着凯丹佣兵被塞入另一个人的灵魂,在场的人都明悟了一件事。
眼前的这个铁皮里的人,可以控制灵魂。
他可以转移灵魂,也可以撕碎灵魂,或者将灵魂永远禁锢在某个地方。
意识到这一点,原本还很硬气、尚未投降的那几个凯丹佣兵当即就跪下了。
没人想死得魂飞魄散,他们直接失去了反抗的意志,瑟瑟发抖。
即使是艾蕾教堂中,无名的那些员工,看向无名的目光都充满异样畏惧。
最后投降的几个凯丹佣兵颤巍巍道:
“我们愿意臣服,尊你为主人。”
无名也不管场面有些异样的安静,他看凯丹佣兵们投降,表示十分满意:
“愿意投降就好,跟着我,有肉吃。”
凯丹佣兵们都松了口气,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都苦涩地笑了。
原本以为只是欺负个小商队,没想到碰到个超出想像的怪物。
他们原本是马背上自由的汉子,如今马也没了,只能给人为奴为仆。
无名哼着小曲,挑选最强壮的几匹马换到战车前。
现在黄金战车前足足有八匹马,全部生得膘肥体壮。
收拾完自己的马车,无名问佣兵们:
“行,既然你们认输了,那就说接下来重要的问题吧——想要多少工资?”
“工资?”佣兵们狐疑,“你们这奴隶还有工资的吗?”
“你们原来想当奴隶,不要工资啊。”无名说,“那好说——”
“不不不,我们不想当。”有机灵的反应迅速,连忙否认。
“不想当也没工资。”无名说,“听说——你们抢了我不少钱啊?”
佣兵们垂下头:
“这个……我们已经花干净了。”
这些人如果能存下钱,他们就不会骑在马背上生活了。蛮子们向来是有钱就花,花光了再赚,赚不到就抢。烧杀掳掠是他们生下来就学会的第一堂必修课。
无名想了想:
“你们当保安吧,负责守护我的商店,工资和长生者一个水平,什么时候偿还完我的债务,什么时候拿钱。平常和混种一桌,你们伙食一样。”
“和混种?”佣兵们有些不忿。
这些人也有对混种根深蒂固的鄙夷。
混种是天生的奴隶,和混种伙食一样,那不还是奴隶的待遇。
佣兵们愤愤地想:这盔甲人嘴上说着不把他们当奴隶,可没工资,还和混种一桌,这不还是奴隶。
但他们也不敢多嘴,毕竟他们的本来预期也是奴隶,总不会更差了。
无名看着满脸不情愿的佣兵:
“你们不愿意?”
废话,这还用问?佣兵们心里骂无名没有常识。
“没有,不敢有意见。”他们嘴上如此回答。
“有意见就说嘛。”无名说,“员工愿意积极反馈,我们才能进步嘛。”
无名说:“你们不愿意和混种伙食一样?”
佣兵们互相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点头。
无名说:“那简单,那就和长生者一桌嘛。”
长生者……
佣兵们思量一下,立刻释然了。
长生者大多是曾经的黄金之民,也就是普通的平民。
从奴隶待遇变成平民,他们知足了。
“好好干,不会亏待你们的。”无名撂下这句话,回到艾蕾教堂。
当晚,艾蕾教堂就举行了一场宴会。
无名两个月未归,为了庆祝他的归来,迎新托普斯,也为了庆祝度过了又一次危机,教堂里举行了盛大的宴会。
佣兵们也有幸参加了活动,但等到他们的菜端上来,却发现几乎全是素食。
“我明明闻着肉味了,肉呢?”这帮吃惯了肉的蛮子们四下打量。
就看到混种们正在大块朵颐,吃得全是无名亲自下厨添加了名贵香料的菜。
“怎么回事?”蛮子们傻眼了,“说好的和长生者一个伙食呢?”
他们立刻去看长生者们的饭菜。
确实是一水的素菜。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佣兵们费解了。
他们扒拉着盘里的饭菜,想确认是不是有什么名贵菜品自己不认识。
结论是全都是便宜的蔬菜,只有一些猪油作为点缀。
“这是怎么回事?”佣兵们终于忍不住了,拉住一个长生者,想问个明白。
长生者几小时前还和佣兵们爆发了冲突,对他们并不待见。
“什么怎么回事?”长生者不耐烦道。
“这饭菜啊,为什么都是素菜?”佣兵问。
“我们是什么人?”长生者反问。
“长生者?”佣兵不解。
长生者拍拍肚子:
“两个月前我的肠子还是一块破布,吃东西甚至会漏出来。现在身体也没恢复多久,当然吃点清澹、好消化的。”
佣兵哑口无言,噎了片刻,指着混种:
“他们又怎么能吃肉?”
“他们是打猎的啊,体力劳动。”长生者说,“老板的意思,活重就多吃,吃饱了好干活。”
“他们是混种啊……”佣兵们喃喃。
“我也只是长生者。”长生者瞥了他们一眼,“本没资格得到女巫的帮助。”
他吃一口菜,细嚼慢咽,慢慢品味:
“有的吃就知足吧,能再次品味到食物,就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
对于身体刚刚恢复的长生者,蔬菜已经是美味,而对于习惯吃肉喝酒的佣兵们,这显然不算什么享受。
但这待遇是他们要求的,最后也只能苦着脸,把蔬菜塞进嘴里。
至少做饭的人厨艺很好,他们如此自我安慰道。
虽然没有肉食,但因为是宴会,却有酒。
几个长生者搬来几个罐子,里面盛满澄澈的液体。
这其实不能算酒,是长生者们用采到的亚缇莉亚叶和睡莲混入水中制成的一种水。
在许多效果上可以替代一般酒水。
佣兵们要来了最多的酒水,用豪饮缓解愁闷的心情。
但情绪就是情绪,苦闷得不到疏散,有的蛮子很快就在酒水的挑动下,精神迷乱,开始挑起事来。
刻印在灵魂中的恐惧让他们不敢找无名的茬,长生者沉静,混种则在吃肉的时候也是刀不离身。
他们盯上了柏克。
“这里怎么还有个亚人?”蛮子们喝着酒,在柏克身边挑衅。
作为艾蕾教堂唯一的一名亚人,而且身形瘦小,柏克也不敢多反抗,默默承受。
“听说亚人脑子不好,是真的吗?”蛮子大笑,“听说你们用法杖都是当棍子使,是不是真的啊?”
柏克嗫嚅道:“我们也会用魔法的,只是有情绪的时候会忘记。”
“有情绪就忘了智商,那不还是傻。”蛮子打了个嗝,哈喇子从嘴角淌出。
柏克生性懦弱,虽然生气,但也不敢上前挠人,只能委屈地把脸皱成一团。
蛮子凑近看柏克那张皱巴巴的脸:
“你还真丑啊,仔细一看,这不是比混种还丑吗。”
“我不丑!”柏克突然炸毛了,对蛮子呲牙咧嘴。
蛮子被柏克的尖牙吓得后仰,被酒精麻醉的身体控制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又嗷得一声弹射起来。
地上刚好有快尖石,正好都进一个合适的位置,蛮子脸立刻绿了半边。
其余佣兵看到同伴倒霉,也只顾一齐大笑,毫不留情。
几个壮汉齐声大笑的声音太过响亮,吸引了无名的注意。
“怎么了?”无名走过来。
几个醉汉立刻收敛了生息,不敢吱声。
无名看柏克咬着嘴唇,眼眶含泪:
“怎么回事?”
柏克却羞于开口,不再说话。
无名从怀里取出一根树枝,指着那个壮汉:“你来说。”
粉色的光芒笼罩住壮汉,壮汉原本就迷离的神情变得愈加痴傻,一五一十交代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无名听完事情,看看柏克,又看看佣兵们。
“就这啊。”无名说。
听到无名不在意,在场的几个佣兵松了口气。
无名又对佣兵们说:
“你们好像不太能喝酒,反正保安要时刻保持警惕,以后保安的酒水供应就停了吧,吃饭补充能量足够了。”
这话让几个醉汉突然僵住了。
来挑事的当然不是所有的佣兵,但因为他们几个,所有保安酒水都停供……
他们会被同伴怎么对付?
蛮子们看着那个屁股被石子刺穿的同伴,默默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屁股。
佣兵们苦着脸灰熘熘地走了,只留下缩在角落默默流泪的柏克。
“怎么还在哭。”无名大大咧咧做到柏克身旁,递给他一杯酒。
柏克接过酒,也没喝,低垂着头:
“主子……我很丑吗?”
“我不觉得啊。”无名说。
柏克哭着的脸更加扭曲:
“主子你是个好人,我知道这是在安慰我。”
“没,我是真的这么觉得。”无名说,“你看,你是亚人,又不是人。我们的审美、种族都不一样,我怎么能用自己的标准去评价你的相貌。”
他举起酒杯,对着护面的缝隙倒酒:
“我难道能评价一个酒杯是美还是丑吗?”
柏克说:“您觉得亚人都很丑?”
“你这是什么理解。”无名拍拍柏克的脑袋,“我是无所谓这些东西,我分辨不出来什么美丑,我舌头尝不出味道,身体知觉迟顿,我的感知和别人不一样,我早就不在乎这些东西了。”
柏克捧着酒杯,呆呆地看着清澈酒水中倒映的自己的亚人面庞:
“所以您的意思是,您只是不在乎,我确实很丑陋。”
无名有些无奈:
“你这孩子魔怔了吧,难道在你的亚人同伴里,你也丑吗?”
柏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是啊……除了我的母亲,没有人夸过我好看。”
无名又仔细审视了一番柏克。
端详了许久,无名还是放弃了。
正如他所说,柏克是亚人,他实在没法判断亚人相貌的美丑。
就像一个长生者,脸上涨起一块脓疱,他会觉得这是丑陋的。
但如果是一只蛞蝓身上涨起一块泡,他完全不会觉得这是丑陋。
无名苦口婆心地开导柏克:
“难道你看我们不会觉得我们长相奇怪吗?你难道会觉得人类好看吗?物种不同没法评价的,你想,人类难道会对一条鱼发情吗。”
柏克眼泪汪汪地看无名:
“可是……我看人类真的都很好看。而人类也真的觉得我很丑陋。”
他喃喃自语:“如果我也能变成人类,如果我能重生……”
无名看着柏克发愁,不知道怎么劝说他。
“啊,有了。”无名一锤掌心,“你可以就跟在海妲旁边嘛,反正她是个瞎子,她根本看不到你的样子。”
柏克却依然自卑:
“可这样只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我的相貌总是被人看在眼里……我是这里……不,我是交界地最丑陋的东西……”
“啧……”无名有些不耐烦了,“你还真麻烦。”
柏克听到无名不耐的声音,身体缩了缩,带着哭腔:
“我知道,我是个又麻烦又懦弱又丑陋的家伙。您还是放弃我吧,我太丑陋了,不配当您的仆人……”
他看向远处,那里没有教堂的灯火,一片黑暗:
“要不……要不我还是回到洞窟里,回到黑暗,我可以在那里为您服务,只要我一个人不见天日,就不会吓到别人了……”
无名已经懒得听柏克那些哀怨的小词儿,他一把将柏克拽起来。
他提起瘦小的柏克,像提个猴儿。
“走,去蒙流洞窟。”无名说。
柏克面对无名这粗鲁的对待,却安下心来,感激地说道:
“谢谢,谢谢您……”
没一会儿,无名就带着柏克走到蒙流洞窟。
这里如今已经没有一点人把守了。
原本还准备作为第二个基地,但随着艾蕾教堂生意愈发红火稳定,人手也愈发短缺,这里便渐渐无人定期维护。
无名点燃火把,插到岩壁放火把的孔洞,把柏克放下来。
“觉得自己很丑是吧?”无名说。
柏克脸红得像猴屁股,但还是微微点头。
无名朝火把走进几步:
“你看好了。”
说着,无名摘下了自己的头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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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之后,柏克和无名回到艾蕾教堂。
这次柏克不是被无名提着,而是走在前方,目视正道,昂首阔步。
“你们干嘛去了?”帕奇奇怪。
“没事,只是主子带我见识了一些东西。”柏克回答。
他的声音洪量,充满了自信。
柏克高声宣扬着:
“以后我再也不妄自菲薄了!我要好好工作,努力生活!”
他看向无名,目光中尽是坚毅,又不失一丝怜悯:
“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怨天尤人!对吧,主人?”
柏克那铁皮里的主人翻了个白眼:
“滚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