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听到战报的一刻,群臣哗然,跪坐两侧交头接耳。
“燕国十万兵马压境,动作却如此快速……辎重、粮秣可跟得上?”
“……以战养战也有可能。”
“如此战法,当真心惊动魄,燕国夏王用兵果然有一手!”
听着下方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魏帝赵传廷端坐龙椅,闭着眼睛,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脑门上青筋隐隐鼓胀跳弹。
年前被苏辰坑了一道,破了养气的功夫,差点气得病倒,眼下听着众臣嘀嘀咕咕,着实忍受不了,他猛地将扶手‘呯’的拍响。
“朕要的是诸位爱卿退兵之策,不是听尔等夸那燕国夏王如何!”
下方,一片交头接耳的身影迅速挺直了背脊,端坐回蒲团上,神色严肃的望向御阶。燕国军队的入侵,摧枯拉朽的将三州之地横扫一空,大殿里的文武百官自然也感到了紧迫感。
应敌之策的议论将开始了,金銮殿两侧偏殿,大量的官吏、宦官携带公文进进出出,传来的战事,正被抄录下来,也有掌书舔了舔笔尖,捧着空白的书册,站在金殿旁边,听着众文武和皇帝言论,准备记录。
最先走出队列的,是兵部尚书袁逢,“陛下勿忧,众臣适才讨论,不过是更了解燕国那位夏王。”
“那朕就听听袁卿有何高见。”
除去在三州战场布防的三个都督外,整个魏国能带兵打仗的人,基本都在这里了,不过还有一人,乃魏帝的叔叔,此时年龄七十有五,能征惯战,正驻扎鹿阳西南的惠州。
皇帝身形端坐,目光严肃的望着下方的袁逢,后者拱着双手躬身下拜。
“陛下,兵无常势,燕国之兵穷凶极恶,一路劈波斩浪,看似兵威赫赫,其实老臣看来,乃燕国小儿不懂军事,十万兵马分三路,本大势却化为三股小势,每路不过两三万人,前期以快打慢确实占尽优势,可随着深入我大魏腹地,供给拉长,周遭援兵渐多,其疲态将显。
其一,兵源耗损,越打越少,难以补充。
其二,孤军深入,粮秣供给困难,一旦陷入胶着,推进不前,士气必然深受打击。
其三,自古攻伐,皆讲究名正言顺,燕国小儿驱兵骄纵,毫不讲道理,其下兵锋正盛看不出弊端,可一旦吃上一阵败仗,军心动摇,士卒必然怨声载道。”
“呵呵,袁卿说的,朕都快感觉打赢对方了。”
赵传廷笑呵呵的摆了摆手,将对方话语打断,他站起身来,身姿壮硕挺拔,像做山岳般立在御阶之上,随即招来宦官,将地图推过来。
“三位都督连吃败仗,简直丢尽大魏的脸面,不过有一点,朕不怪他们,北地善战之兵,确实比他们麾下那点兵马要强上许多。”
肃穆的气氛里,这位雄浑般的皇帝,一步步走下御阶,黑色的龙袍晃过众人眼帘。
“.…..不过败上几阵,也挺不错,能让朕与众卿,不再盲目自信,使我等有危亡之感。”威严的声音里,他走到黄绸铺开的地图前,望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箭头标识,看了一阵:“以快打慢这样的战术,往日我们很少见到,毕竟六国之中,只有齐、梁两国能与燕国拥有大量战马。”
“陛下,袁尚书刚才所言,对方孤军深入,不如坚壁清野!”有武臣大步而出,拱手道。
地图前的皇帝负着双手,沉吟的点了点头,“这是一个不错的法子,但仅仅只是一个计谋,不能击溃敌人!”
眼下紧迫的问题不仅是打退燕国这三路快攻,而且在他心里,还要反攻回去,将大魏的雄威打出来,振奋朝廷上下许多年来太过平和的颓靡之气。
他皱着眉头,倒并不显得急迫,声音低沉的看着地图:“……分而歼之,恐怕不行,燕国那位夏王敢分兵三路自然有其依仗。”
话语落下后,大殿之中里安静下来。
片刻,一员将领走出,拱手:“陛下,不如将其聚而歼之,看他们进攻路线,明显奔着鹿阳的,那不如就在鹿阳外,一决胜负!”
此话一出口,不仅文臣反对,就连尚武的一帮宗室也大惊失色,赵贵延等几个宗室急忙走出,“陛下,使不得。此举太过冒险,一旦让燕军聚集起来,那就是十万之众,会危及鹿阳。”
那边,熊虎般的皇帝站在地图前,一动不动,沉默良久,“此举确实冒险,但效果更为明显,十万之众虽多,但一口气将其打残,后面就省不少事了。”
他缓缓抬起手指按在地图上的箭头标识。
“……燕国三路兵马,东路已入甘州,中路正穿商州南下广济州,西路过均州杀入丰州,从三个方向,逼近阳州鹿阳…….既然那位夏王敢冒险玩大的,那朕就和他赌一场国运,何尝不可!”
皇帝回过头看向下方一脸震惊的文武,笑了笑:“不要害怕,别让那位夏王小瞧了我大魏文武,小瞧了朕这位一国之君,他敢玩,朕就陪他赌一把。这正是朕给他的选择,若是看出来朕要跟他豪赌,他是继续跟进,还是收缩兵力后撤稳扎稳打,不管他哪样选择,都是我们反攻的机会!”
“……都听好了!”
熊虎般的皇帝,转过身来,大步走向御阶,声音雄浑有力:“传朕旨意,召朕的叔叔,赵广师率铁锋义节军从惠州回援鹿阳,甘州、广济州、丰州坚壁清野,军队略微抵抗,保留主力,徐徐而动,悄然合围。东南的随、庆二州抽调兵马,回援鹿阳,等大范围包围圈已成,从东南方向进攻。
另外,带朕的家书,送到齐国、梁国,给朕的姐姐和妹妹,让她们帮忙说服齐、梁皇帝出兵,会师鹿阳。吴、越两国,同样传递国书,让能言会道之臣去,赠予厚礼,告知他们燕国夏王野心勃勃,兵强马壮,若魏国有失,唇亡齿寒,其必然征讨各国……”
雄伟的大殿之中,皇帝持续的命令不断发出,听得殿内文武张着嘴难以合上,不仅仅是赌国运了,若是另外五国答应出兵,鹿阳城外,聚集的军队之数,恐怕难以计量。
粗略也有数十万之巨!
“既然他要打,朕就陪他玩一场大的!”
影响整个中原的战争,在这座雄伟的金銮殿内,在皇帝豪言壮语里一锤定音,他雄浑的话语蕴含的将是成千上万的尸骨。
退朝之后。
一个个文武大臣带着胆战心惊的心情先后离开大殿,三三两两的去了。
赵传廷离开前殿,返回后殿时,陡然身子歪斜一下,旁边的宦官急忙将他搀扶住,周围侍卫连忙将脸偏开,他们知道,皇帝的疲惫和虚弱是不能让外人知晓的。
皇帝撑了撑宦官的手,他喘着粗气,发丝下的皮肤泌着密集的虚汗,然后,松开宦官,继续前行。
后面,兵部尚书袁逢、户部尚书龙峤、御使大夫几名老臣追上来,皇帝看着外面的天光出神,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他们,也没说话,负着手继续往前,几名老臣追到后面放慢脚步:“……陛下,朝堂之上陛下说的那些……会不会太过冒险。”
“必须冒险。”赵传廷没有停下脚步,抬了下手,挥开袖子,周围侍卫、宦官立刻散去,只剩皇帝和一群臣子。
“在朝廷上,朕有些话并没有跟其他文武提起,知道为何,朕要派遣钦天监的三位天师随军去甘州?”
“为何?”
“那里我赵魏龙腾之地,太平道妖人奔甘州西南,必然是冲着我大魏龙脉去的。”
赵传廷微微笑了一下,嘴角的皱纹更加皱了起来,他伸出双手交叠按在腹前:“时间紧迫,不能与燕军打的拖拉,若是三位天师不敌,但朕能尽快击破燕军,回头也能重新龙脉续上,若龙脉断了,朕这边还在跟燕军作战,国运不再,必败无疑!”
“陛下真这么忌惮那个燕国小儿?”袁逢皱起眉头。
“不是忌惮,是朕能感觉到,他太非同一般了,就像天降之人,带着使命来的,会摧毁这世道的一切。”赵传廷低头看向腹前交叠的双手,“朕已经老了,而他还如此年轻,年轻的让朕嫉妒,如果朕不能将他击败,朕的子孙就只能做亡国之君。”
几位老臣面面相觑,他们从未见过在位三十年的皇帝,居然会说出这般迷信的说辞。
“陛下,您会不会太过忧虑了?”
“呵呵,有这方面吧。”
魏帝笑呵呵的抬手摆了一下,脸上没有任何动怒的神色,望着宫檐外碧蓝如洗的天际,耳中是持续不断的蝉鸣。
“……朕在位多年,一心想要做一个开疆扩土的之君,可惜一直被困在这朝堂之中,郁郁不得志,如今机会来了……朕岂能放过。
有时候,朕想啊,要是能活在当年兵荒马乱的世道该有多好,现在,朕看到了那副画面。”
话语声里,皇帝花白的头发都在激动的颤抖。
“.……朕的对手,如此年轻!”
他这样说道。
皇帝的旨意,在不久后,冲出皇城蔓延四方州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