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道场无声,少年垂手立在石像之前,听不见呼吸之声。
少年不主动开口,石像更是真的如同一个落满了灰尘的普通石像般缄口不言。
直到从远处的山峰上传来微弱的钟鸣,道场内的诡异气氛才被打破,声音再次流转。
【“……”】
见司空煜沉默,任以道摇摇头,最后还是主动开口:“我曾梦回上古,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在凡间行走,见众生,也见仙神,最后登天而上,有幸进入天宫一观。”
“这一路上,没有人发现过我,哪怕是仙神也将我视作无物,直到最后……在一处大湖之前,我被一尊妖神发现了,并脱离了那个特殊的状态。”
“在梦醒的最后,祂让我再次回到那里,祂要报我泄密之恩。”
“后来,梦醒了,我在那光怪陆离的漫长梦中度过千年,但现实只经过了一瞬。”
“在一开始,我本以为那些只不过是荒诞的梦境,但当我真的去往中州实地观察之后,真的见到了那些和梦中一致的场景,我才能确定自己并不是在空想做梦。”
“那些残存的楼阁是真的,那么,我遇见的那尊妖神,也应当是真的。”
“所以,祂对我许下的承诺,也是真的。”
任以道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等待了一会儿,见石像没有反应,又继续说道:“于是,虽然隔了很久,但我还是欣然赴约,回到了那片大湖……当然,没有看到那尊妖神。”
“要么是我来的太晚了,要么就是祂当年没指望我能回来。”
“不过,后者想来也是不至于,毕竟祂还刻意将报答我的东西留在了湖底,我当时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无头佛像,没想到居然是上一位佛子的尸首。”
“我本以为在我拿了报酬之后,我俩的因果已清,但没想到,这居然还有后续。”
他直接席地而坐,盘起膝盖,拄着下巴,一副懒散的样子看着似在避开目光的石像,笑眯眯地说道:
“当年一别,我本没想到能够有再见之日。”
“只不过,我更没想到自己寻找的那位妖神,居然会是自家掌门。”
“我说,我都说了这么多了,掌教大人就不打算说两句?”
【“……”】
石像沉默。
“呵呵,放心吧,你就算嘴硬地狡辩两句,我也不会相信的,我还是坚信自己的判断的。”
【“……”】
继续沉默。
再沉默……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发出了一声无力地叹息:【“……唉,你这臭小子,就不能让老夫自己说吗?”】
司空煜倒是没有否定任以道的猜测,在避无可避的情况下直接选择了承认。
但石化老登对于真相揭秘的方式非常不满,甚至是有些忿怒地抱怨起来:【“老夫都准备了那么久,就等着欣赏你的反应,你这家伙怎么一点都不懂规矩啊!懂不懂什么尊老啊!”】
“那你也得爱幼啊!”
【“你幼什么幼!一百多岁的人了,还装什么小狐狸呢!”】
啧!
你这老登果然知道真相!
任以道不甘示弱,当即反击:“那你虽然够老,但为老不尊,这种大事都隐瞒不说,不值得我尊敬!”
【“我呸!你才为老不尊,老夫这么多年哪里害过一个弟子了?不都是在老夫的爱护之下茁壮成长?虽然这些家伙人是害羞了一些,但实力各个都不差的吧!”】
“别说这么多废话,你装模作样!”
【“胡说!老夫装什么了!?老夫从来都是敢作敢当的!”】
“你当年还强跨升仙劫后重·伤·垂·死呢!你还说你不在装?”任以道斜睨石像,嘴角不屑地一撇。
您难道忘记自己当年是怎么演戏的吗?
外人可不知道您有这么强大的实力啊,可都虎视眈眈地看着咱家这些家底呢。
【“你!咳!”】
听任以道提起当年之事,司空煜的气势当场跌落一节,但还是嘴硬地回击道:【“咳咳,老夫那是示敌以弱!是战略!你懂不懂什么是战略啊!”】
“战略个锤子!你扮猪吃虎就算了,别把自己人也骗了啊!我师姐当时都被逼成什么样子了?都带着神道钟去血洗人家宗门了!”
【“我!我,咳,我当年也是帮忙的了!不然的话,她哪里用的动神道钟啊!”】
“屁!我已经问过了,你当时只是放神道钟去,出手还是人家自己动的手!”
钟灵跟落月上人的关系不错,看在这一层面子上才在付出了一些代价后主动出手帮助,司空煜只是没有阻拦而已。
【“那话不能这么说,我还说……”】
“你说什么说……”
……
两人小学生菜鸡互啄一般拌嘴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以双方谁也没说过谁收场。
百年小登没骂过万年老登,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谁更天赋异禀一些。
经过这么一番激烈且亲密的友好交流了,两个人算是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彻底打破了之前的尴尬局面。
上下尊卑?尊师重道?
都别扯那些了,没用。
谁在意啊?
一句话,差不多得了。
在吵完之后,两人都是放松下来。
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任以道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慨道:“我更想不到,原来您这位妖神早就已经在我的身边。”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真他娘的是骑驴找驴啊!
“更加想不到,原来你早就已经发现我了……我说,一直闭口不谈,这是不是多少有些过分啊。”
这老东西,你他么的到底是吱一声啊!
谈起这点,司空煜得意地笑了笑,悠闲道:【“呵呵,老夫知道你这个小狐狸的真身很早,但知道你就是当年那个人,其实也没多久。”】
是的,其实当年从任以道被荆月沁带回山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暴露了。
在一位妖神的目光下,他的伪装根本就是无所遁形,只不过司空老登一直没有戳破罢了。
祂是妖神,对妖族自然没有恶感,就任由任以道在宗门里扮演玩耍了。
甚至于,当年功力尽失的荆邀月,也早就被祂看的一清二楚,默许了她的重修。
坏消息,宗门内有妖族内鬼!
好消息,内鬼是掌门,是最能打且资历最老的那一个!
任以道是妖狐的时候司空煜也看不出来,根本没对他有太多的关注,直到任以道化作人身之后,祂也没在意。
直到等任以道降神选路的时候,祂才真正注意到了这个放养在宗门里的小狐狸。
等等,这小家伙,怎么长得和当年那个小子那么像啊?
“降神选路还只是怀疑,真正确定则是借我身体来镇压那些地煞门的时候?”
【“没错。”】
当司空煜掌控任以道躯体之时,祂基本就将他的底牌摸了个干净,也感受到了他识海深处藏有的万世行者的淡淡气息。
没跑了。
就是这小子!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司空煜对这一点可是相当好奇,祂明明觉得自己的伪装天衣无缝,也瞒了这么久了。
任以道这一趟外出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的伪装怎么会忽然被看穿?
“我也是才发现的。”任以道知道自己若是不解释清楚,今天怕是会被这老登一直关在这里,只能如实招来。
“之前在西漠之时,你来的也太快了。”
所有仙神都在观望,唯独这个老登来的比谁快,根本不担心会出什么问题。
是有信心魔佛不会对自己出手?还是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
还是……两者都有?
【“啊……就凭这?”】
“当然不只是这么简单,但这是最关键的证据。”
司空煜对于这等揣测很不满,抱怨道:【“你这话说的,我就不能是个关心晚辈的师长吗?”】
“你可以是,但我不信。”
“另外,你来时暴露了一点,你很显然是知道魔佛的身份的。”
【“啊,原来是这一点暴露了啊。”】
其他仙神都将魔佛当成了一尊大魔,没有人知晓祂真正的身份,而司空煜却要提醒对方弄清楚自己是谁。
“关于当年佛子和佛门的那些恩怨,我不清楚,但有一点我能肯定——能够从那些人的手中将佛子的尸身夺了出来这件事,恐怕不是一般人能做到,尤其是祂大概率身在在天庭,那出手之人的身份还可以进一步缩小。”
“出手之人的身份……要么高到佛门都不在乎,要么就是有必须出手的理由。”
“那位从我身上看到了某种未来的妖神,恐怕是符合后面这个条件,为了达成特定的条件而做出这种别人无法预料的举动。”
“所以,所有的证据结合起来,真相便只有一个!”
“你就当年的那尊妖神!”
等任以道说完,司空煜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认命般咕哝道:【“……啧,就差一点,早知道当时就说了。”】
老登很后悔。
自己当时为什么非要装一下神秘,直接说了不就完了嘛!
现在可倒好,逼没装成,大好的局面被人抢先了。
可恨呐——
不过,心里不爽归不爽,要说祂有多不满,倒也没有。
司空煜已经隐藏了太久太久,久到连祂自己都快将过去当成一场梦了。
而今被人揭开过去,祂的心中其实是欣喜胜过其他。
“好了,我的故事你都清楚,那你的呢?您老人家总不至于避而不谈吧?”
任以道的声音平缓随意,就像是在跟友人随口闲聊一般。
我这边说完了,该你讲述了。
故事?
哦对,故事,该我来讲了。
司空煜终于回过神来,轻笑道:【“呵呵,我的故事,我的故事啊……那可太多太多了。”】
“那你可得长话短说了,我可没工夫听你讲几千年前的月亮有多圆。”
【“呵呵,你这得理不饶人的小子,行,老夫长话短说。”】
司空煜笑骂,对于他的随意并不介怀,【“以道,在老夫讲述之前,要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可知司空之意吗?”】
司空?
祂问这个姓氏的来历?
自任以道前世的记忆之中,司空是华夏古代的官名。
少皞部落以鸣鸠氏为司空,《尚书·舜典》记舜在部落联盟议事会中设九官,其一为司空,由禹担任,“平水木”,也就是主管水利。
在《周礼》中司空为六官之“冬官”掌土木建设、水利建设之职。
汉代时还与太尉、司徒合称三公。
历朝历代,这似乎都是一个很重要的官职。
而且,总感觉像是一个跟土木有关的官职……
难道说,祂当年在天庭,其实是土木老哥?
想了想,任以道还是没在司空煜陷入怀念时刻意打断,老老实实地顺着话问道:“敢问掌教,何意?”
这绝对不是怕老登真的生气,只不过是对老年人的关爱罢了。
司空煜也没想道任以道的思维能够飘到那里,酝酿好了充沛的情感,缓缓道:
【“司,其意为司掌。”】
【“空,则代指天空。”】
这一刻,司空煜的石像缓缓抬首,身上的积攒的灰尘开始抖落。
同时,此方天地也似乎在做出回应。
青砖道场中震动起来,很快就传到外界,神道宗群山震动。
九大主峰都感受到了这份的震动,不知道多少人从闭关中惊醒。
地震?
还是敌袭!?
咚——
就在人心惶惶之际,神道钟发出了轻响,瞬间响彻整个宗门。
“一切无恙,不必在意。”
钟鸣声荡平了众人心中的不安,这才放下心来,一个个回到了洞府之中。
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敬畏地看向了地面,看到了那些因为震动而产生的开裂。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难道是哪位长老在出关时弄出的动静吗?
……
而在一切发源的青砖道场之中,任以道眯着眼,感受着震天裂地般的轰鸣。
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之前的神魂传音,而是从地底传来的巨大轰鸣之声。
【“老夫在天庭时,乃是司掌天空之神。”】
祂说:
【“吾乃……”】
【“天神!”】(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