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拉克·卡塔克斯在他的生命中从未经历过如此这样的事情,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形容词来描述此事。但他明白,这仅仅只是开始。
诚如范克里夫之所言,死亡仅仅只是开始。
奥拉克庄重地戴上他的头盔,被刻意雕刻成骷髅模样的面甲上盘踞着闪电般的纹路,正随着他的呼吸而明灭。
诺斯特拉莫的精金已经被他的灵能彻底同化,如无意外,这幅盔甲和头盔应当会在他死后被移交给下一任智库馆长。
当然,这也是有前提的,他必须接受来自亚戈·赛维塔里昂的帮助才能做到这件事。
如果一不小心在战场上迎来他的‘报废期限’,那么这身盔甲恐怕就得跟着他一起迎来另一种存在形式了。
他们将历经剧变,以仇恨做骨,愤怒为血,自那以后,每个心怀仇恨之人的呼唤都将永恒地回荡在他们的耳边
奥拉克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了下来——他时日无多了。亚戈·赛维塔里昂对他的态度越好,他就越能察觉到此事。
在他还是个学徒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一次,那次被这样对待的人是他的导师,前任智库馆长。待到他上任以后,他自己也亲身体会了一次。
仅仅只有两次,便已经足够痛苦。奥拉克不敢想象这对亚戈·赛维塔里昂来说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折磨,他只能寄希望于这一天能够尽快到来。
在今日,他对于人世间最后的眷恋也将彻底消解,原因无他,只因为卡里尔·洛哈尔斯的回归。
他回来了,这便意味着战团的兄弟们都不必再历经苦痛,帝国也会迎来一场剧变,那些无辜沉沦的人们的生活终于有了一线改变的机会
而卡里尔·洛哈尔斯对他的这种想法非常不赞同。
此时此刻,他正站在夜幕号派下来的穿梭机‘蝠翼’号上,等待着它起飞。
凯乌尔·萨霍拉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整理着自己本就很简朴的动力甲,似乎在思考那些被临时挂上去的绶带要不要保存。
斯卡拉德里克大君沉默地待在机舱的角落,惨白的脸融入了阴影之中,唯有一双眼睛在其内闪闪发光。
他本不愿意来,直到卡里尔前去拜访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谈论了什么,但是最后,斯卡拉德里克的确是来了。
对于这件事,谢赫尔·冷魂只想找个机会好好地嘲笑斯卡拉德里克一次。
他会竭尽全力,极尽嘲讽之能事来狠狠地打击一番大君的自尊心——是的,他已经预料到他们最后会进入决斗笼,但这正是他的目的。
对于某些人来说,暴力是最为高效的解压方式,无论释放或承受。
谢赫尔思考着这些,不由得露出了一个较为愉快的微笑。
脚下甲板在此刻开始震颤,穿梭机的引擎已经被启动,很快便要起飞,他的注意力却被吸引到了机舱的另一个角落。
在那里,一个他谈不上陌生,但也绝对不算熟悉的阿斯塔特正低头翻阅着一本苍白的典籍。
它的书页看上去非常干燥纤薄,此刻却被两根包裹着钢铁的手指微微掀起,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重量。
谢赫尔瞥了一眼书页上的那些古怪文字,便立即收回了视线,目不斜视地低声问候:“日安,猎手。”
被称作猎手的阿斯塔特抬起头,朝他点了点头:“相较于上次,您似乎有了点变化。”
谢赫尔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才能停止使用尊称来敲打我?”
“这不是一种敲打,只是一种来自后天的提醒。”猎手不卑不亢地说道,就此开启了一场已经进行过多次的辩论。
“我们手握巨大的权力,纵观整个帝国,也没有多少阿斯塔特能在此事上和我们相对比。”
“他们都要在某方面受到制约,但我们不同。帝国的律法对我们来说形同虚设,政务部、军务部或法务部的官员更不会对我们有任何想法。”
猎手停顿片刻,加重语气,吐出了一句冰冷到令人难以置信的话:“我们甚至可以直接刺杀某位总督而不必遭受任何非议.”
“但这是因为我们绝不会跨越雷池一步。”谢赫尔极其严肃地回答。
“这份权力的背后是夜之子们万年来的坚守,我们从未模糊过任何判决,每一次让刀刃染血的出击都必须通过严格的审查。”
“更何况,我们从未忽略过任何规章制度,官员们之所以不找我们的麻烦,是因为我们会将任何他们需要的行动报告都递交上去。你可不要忘了这件事,猎手阁下。”
“我从未忘记。”猎手轻声回答。“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必须站在这里,以陌生人的态度对待你们所有人。”
谢赫尔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舷窗前的卡里尔·洛哈尔斯,忽然抬手指了指他:“也包括他吗?”
猎手没有回答,而是十分耐人寻味地给出了一阵沉默。
谢赫尔皱起眉,头一次表现出了一点怒意:“你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猎手仍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二十二分钟后,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穿梭机进入了夜幕号的登舰甲板。又过半分钟,当复杂的检查程序一一被完成,机舱大门方才缓缓落下。
仍然穿着厚重长袍的卡里尔率先走了出去,在地面上留下了一行濡湿的血印。
夜幕号为此吹来了一阵狂嚎的冷风,像是在欢迎他。
与此同时,这阵风也吹散了登舰甲板内的黑暗,柔和如月光的灯光轻轻地亮起,让寥寥几个隐没在黑暗中的影子彻底显露。
奥拉克·卡塔克斯率先走出黑暗,智库馆长动力甲上的闪电纹路在此刻尽数明亮了起来。
卡里尔朝他点点头,却什么也没说,反倒直接越过他走向了一片尚未被月光照亮的黑暗之中。
他的身影完美地融入了其中,再也不见任何踪影。
智库馆长收回视线,开始和他的血亲们一一问候,竟然没有在意卡里尔的消失。
“诸位战团长——”
“——在我们进行一长串充满了虚假礼貌的互相威胁以前,我要先提醒你一件事,奥拉克。”谢赫尔表情严肃地抬起左手,点了点黑暗:“让他一个人在夜幕号上走动,可能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事。”
“什么事?”奥拉克反问道。“在你我的祖先都尚未出生的年代,他就已经很熟悉这艘船了。”
“放宽心吧,至高大团长,不管在下面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他回到夜幕号,一切问题就都将迎刃而解。”
最后四个,他是用诺斯特拉莫语单独念出。谢赫尔听出了他的暗示,但并不是很愿意接受。
他皱起眉,想说点什么,却在最后关头将话语吞了回去,只剩下一阵沉默.
夜幕号忠诚地将这些事统统借助冷风吹到了卡里尔的耳边。
“噢,别这样做。”‘教官’无奈又好笑地劝说道。“我不需要这种通风报信,他们的想法都有理由,都很正当。顺其自然才是更好的做法,强制干预反倒只会起到反作用。”
风声加剧,呼啸而过,吹动他的长袍,拐向了前方。
卡里尔再次笑了起来——夜幕号正在为他指路,尽管他并不需要这份额外的好意,但是,既然它主动坚持.
他迈动脚步,朝着那一处缓缓走去。
沿途的走廊或训练厅内都并无半个人影存在,夜幕号将事情的始末完整地告诉了他——起因是亚戈·赛维塔里昂的战争宣言,过程是没完没了的跳帮和火炮发射,至于结局
结局现在尚未到来,他们还处于返航的途中。
如无意外,这个过程将持续十几个小时。不是所有人都乘坐着炮艇出发,怀言者也不是只有两条深渊级战舰。
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回来。
卡里尔细心地听着它的汇报,脚下步伐却不慢,事实恰恰相反,他走的非常快。短短五分钟后,他便抵达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沉重且巨大的精金大门在他面前自发地打开,拢共二十五道防护措施也一一主动解除
到了最后,出现在卡里尔面前的,便只剩下了一个躺在冰冷铁床上,脸上挂着冰霜的人。
卡里尔忍不住笑了。
他走进其中,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掩盖在钢铁之下的机械结构全力运作着,高温的蒸汽从缝隙中喷涌而出,在地面上留下了一片好似血迹般的漆黑痕迹。
惨白的白炽灯光从铁床上方洒落,将亚戈·赛维塔里昂挂着冰霜的脸变得好似透明。
卡里尔来到铁床旁边,俯下身仔细地看了看他。
相较于一万年前,赛维塔的面目之间已经多了一些无法被忽略的老态,总体来看,他或许仍然算得上年轻,但那股暮气却是无法被任何手段遮蔽的。
也唯独在这个时候,这种暮气恐怕才会越过他自己的束缚,出现在他的脸上。
但是,还有另一种东西最为显眼,即那些冰霜下的裂痕。
它们是‘亚戈·赛维塔里昂’的裂痕。
卡里尔眯起眼睛,从怀中拿出那张骸骨之面,将它轻轻地扣在了赛维塔的脸上。
接下来却没有发生任何神异之事,半点异象都未曾发生,只有一阵轻微的破冰声缓慢地从面具下传来。仿佛这面具长出了獠牙,正在啃咬那些冰霜。
尽管如此,赛维塔却仍然没有产生任何活动的迹象,仿佛真的已经死去。
卡里尔倒也并不心急,只是伸出右手,将被放置在铁床旁边的那盆格洛克斯肉拿了过来,又取走挂在盆边缘的椒盐小瓶,开始撒盐。
他做起这件事来很专注,也很细心,只是多少有些诡异——且不说肉早已经冷掉的这一事实,光是在一个死人身边为肉排增添风味,就已经足够令人深思。
但亚戈·赛维塔里昂对此没有任何意见。
卡里尔放下盐罐,右手食指蓝光一闪,装满了格洛克斯肉的铁盆便悬浮了在了空气之中,甚至开始缓缓加热。肉的香气很快伴随着油脂的沸腾逸散了出来,令人食指大动。
就连卡里尔都忍不住深吸了一口香气——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终于焕发了一点对于食物的欲望。
他也终于想起,自己从复苏到现在,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吃过任何东西。
营养液自然是算不上‘食物’的
那么,要吃吗?
卡里尔低头看向这盆肉,轻轻地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他可不想费尔·扎洛斯特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某处黑暗中,控诉他的行为.
他转过身,长袍扫过地面,搅动了薄雾,也让地面突如其来地沸腾了起来。
夜幕号的每一个部件都在此刻竭尽全力地开始运作,其内部轰隆作响,仿佛被宏炮正面命中后又挨上了十几发鱼雷那样剧烈。
它咆哮着,以其独有的,且令船员恐慌的方式将全船上下无所不在的迷雾汇聚在了一处,即这间房间。
此时此刻,这里变得鬼影森森,一代又一代在夜幕号上死去的魂魄们在雾中上下飘飞。有的是船长,有的是水手。有的是平民,有的是机仆
辅助军的灵魂也在其中沉默地伫立,有些人甚至正在对卡里尔敬军礼,他们的制服在现如今的帝国内已经彻底失落,唯有那天鹰是唯一的共同点。
“请帮帮我。”卡里尔说,声音低沉,言辞简略。“或者说,请帮帮他。”
“怎么做?”灵魂中的一个平静地问。
卡里尔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那张面具。于是薄雾逸散,鬼影呼啸而过,如暴风般席卷原地,径直冲入了面具之内,没有半点迟疑。
唯有一个光点还留在原地,那是一个苍老的灵魂,穿着血迹斑斑的船长服,闪电拱卫着鹰面,在他的左肩上闪闪发光。
“可算把您等回来了.”这个灵魂大笑着说道。“我们为这一天可是等了很久。”
卡里尔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很抱歉,要打扰你们的沉眠。”
“死亡仅仅只是开始,大人。”灵魂微笑着答道。“还有什么事,能比在死后继续为人类而战更光荣?”
他扔下这句话,就此消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