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县。
大雪连下了数日。
整个沛县都进入到了银装素裹的状况。
街上人影稀疏。
在一道相较安静的街巷,突然有一道身影窜出,敲了敲紧闭的屋门,似还高声喊了一句,随后紧闭的屋门便打开了,这人也随之进入到了屋中。
刘季将手中的青鱼递了过去,随后冷的搓了搓手,骂骂咧咧道:“这鬼天气,也实在是太冷了。”
“萧何呢?”
“书房哩。”萧何的妻说了一声。
刘季点点头,仿佛对萧何的家很熟悉,径直往书房位置走去。
没几步。
他就到了萧何的书房。
萧何的书房并不大,里面堆着不少书籍。
虽天气酷寒,萧何也依旧没有在屋里点着炉火,因而即便是书房,温度依旧很冷,刘季早已见怪不怪,直接进到书房,将门关上,又忍不住吐槽了几声:“这鸟天气,总要冷死个人。”
萧何一时打趣道:“往年不也这么冷吗?”
刘季呵呵道:“往年的确也冷,但没有今年冷,你没感觉今年是有些异常的冷吗?”
“还不止天气冷。”
闻言。
萧何目光微微一凝。
他已大致猜到刘季的来意了。
他轻叹一声道:“刘季,你们相识这么久,没必要这么藏着掖着,你有什么想说的直说吧。”
对于萧何的话,刘季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只是打量着萧何的书房,这房间里除了三方几案,便是四个特大竹制书架,里面堆满了各式的简册。
随即。
刘季才语重心长道:“现在天下情况似发生了一些变化,就我知道的,泗水郡都有不少人蠢蠢欲动了,而且外界一直在传闻,秦廷似根本不在意关东民众死活,只会任由关东灾祸丛生,现在地方人心惶惶。”
“就算往常也依旧大雪纷飞,只是今年这几场大雪,却是多了几分莫名的滋味。”
“总有人觉得冷!”
“也总感觉这场雪会持续很久。”
“天下也会随之死很多人。”
“人心变了。”
萧何默然。
外界的传闻,他又岂能没听说?
只是对于当今天下的形势,他一直有些看不清。
他沉声道:“伱这是何意?”
刘季看了看紧闭的门窗,意味深长道:“我认为当做两手准备了,秦廷不一定能压的下去了,这次秦廷的应对很失败,已激起了地方很多不满跟怨念,加上一些人暗中推波助澜,各种流言之下,本就对秦有所恐慌的庶民,眼下更是人心惶惶。”
萧何面色阴郁。
他沉思了一会,慨然道:“我们前段时间进入事务府的事,早已传遍天下,我们身上或多或少被打上了殿下的身影,眼下天下情况未定,就暗自寻求出路,恐会遭至不少口舌。”
刘季轻笑一声,完全不在意。
他嗤笑道:“我们的确进入过事务府,但那是朝廷征召,我们岂敢拒绝?”
“而且事务府的事处理结束后,我们这些官吏可曾得到升迁?又可曾得到重用?”
“没有。”
“那我们其实就是例行公事罢了。”
“又哪谈得上其他?”
“而且”
刘季顿了一下,神色阴翳道:“若没有这次天象异变,以及朝廷颁行的令书,我并不认为天下会生变,从我们那几个月跟扶苏的相处看来,扶苏或许没有那么能谋善断,但至少知道天下情况,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天下情况有恶化,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天下局势变了。”
“先是一波‘荧惑守心’,又是一波不赈灾的令书,惹得地方人心惶惶,现在的民人早已辨不清是非了,他们只认为秦廷对他们依旧有隙,宁愿见死不救,也不会为他们赈灾,民意汹汹难当,已注定会天下成灾。”
“我们只是被裹挟其中罢了。”
萧何沉默不语。
他其实同样也满心忧虑。
因为这次朝廷的举措,实在不得民心,虽看起来是合秦法的,只是这次无论是天象还是各种预言,都预示着出事的地方是关东,还大半是北楚,秦楚两地本就互相不对付,因而情绪一旦上去,就不是那么容易安抚下去的。
萧何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
良久。
萧何才突然问道:“你说这些政策下去,殿下不清楚其中利弊?”
刘季眉头一皱,却是摇了摇头。
他摸着下巴,凝声道:“按在零陵时的情况看,殿下应当是清楚的,他曾说深入过地方,那么对地方的情况会有所了解,所以这些令书可能带来的后果,朝廷不清楚,殿下当心中有所预估。”
“那为何殿下没有劝阻呢?”萧何又问。
刘季心头微动,道:“你认为此事并非这么简单?”
“朝廷内有算计?”
随即。
刘季摇了摇头,质疑道:“这应该不可能,眼下民意汹汹,秦廷对关东控制本就不强,焉能做出这么冲动的事,一旦出事,那便是遍地烽火,这你我都能看得出来,朝廷那些大官还能看不出?”
“只是这朝廷究竟是何心思?”
刘季目光闪烁,眼神却一直停在萧何身上。
见状。
萧何哪里不知刘季心思。
前面那些话都只是托词,这才是刘季真正想问的。
这也才符合刘季的为人。
他虽胆大,却也不是毫无头脑。
他清醒的很。
萧何淡淡道:“你认为朝廷另有心思?”
刘季嘿嘿一笑,调笑道:“我这不正是没主意,来问你吗?你这怎还反问起我来了?”
“你先给我说说。”
萧何哈哈一笑。
也是拿刘季没啥办法。
萧何坐正身子,目光微阖,沉声道:“天象之事尚且不谈,这次朝廷的令书,主要表达的就一个心思。”
“修人事以胜天。”
“这是秦国历来应付天灾的惯例。”
“只治灾不赈灾。”
“只是从那些邮人口中得知,这次朝堂上对此争议很大,然最终始皇还是决意这般,而殿下也极力赞成,其中除了我们知晓的情况,恐还有我们不知的原因。”
“另外。”
“楚地多淫祀。”
“秦当初灭楚之后,便令官员腾在楚地严打淫祀邪神,效果有,只是不太明显,等天下一统后,各地淫祀邪神再度死灰复燃,这次天象之后,加上楚地连天大雪,更是让各地淫祀邪神再次兴盛。”
“屡禁不止的淫祀邪神。”
“已严重影响到了秦廷对楚地的控制。”
“不问苍生问鬼神。”
“这是治楚面临的最严峻问题。”
“若是朝廷选择赈灾,一来乱法,二来给了各地淫祀邪神口舌,等天下真的出现灾祸,无论最终是不是秦廷出手解决的,最终很大的功劳恐都会安在各地邪神头上,日后秦廷想要再打击,恐只会更难。”
“秦廷执意强调‘修人事以胜天’,未尝没有破除楚地迷信的打算。”
“只是汹汹民意一旦起来,可就没有那么容易扑灭了。”
“亦或者朝廷认定天下不会发生灾祸?”
萧何眉头紧皱。
闻言。
刘季直接摇头,他沉声道:“就算真不会发生天灾,也一定会有人祸的。”
“几天前,我收到了一份来信,是张耳发来的,我青年时曾跟张耳一起游历天下,也是结下了一番交情,只是后面天下一统,我们之间就断了联系,而因前面为官府征召的事传出,也是闻于了张耳之耳,他也是得知了我的下落,给我传书了一封。”
“在信中,张耳便直言,秦失其鹿,天下将乱。”
“邀我一同举事。”
“甚至还说若是不敢,也尽量在地方闹些事,以分散秦廷的注意力。”
“六国贵族已蠢蠢欲动了。”
“就算没有天灾,也一定会有人祸。”
“人祸一起。”
“可就没那么容易解决了。”
萧何微微颔首,沉声道:“所以你准备怎么做?”
刘季苦笑一声,喟然一叹道:“不好做,我现在有些看不透天下局势了,主要秦廷的举措实在令人困惑,又让人觉得是昏招频出,又给人一种深藏不漏,而一旦选错,那基本就再无回头路。”
“唉。”
刘季叹息一声。
他也是为此感到头疼。
若是没有被征召进事务府,他其实没这么多困扰,因为只有一条路可选,那便是造反。
这也是大势所趋。
只是随着这一次被征召,他也是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便是秦廷是有头脑清醒的人,而且还对天下局势看的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一旦选错,那便只有粉身碎骨。
这让刘季很犹豫。
甚至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而这也是他前来询问萧何的原因。
“刘兄,你认为人祸,朝廷有没有考虑到?”萧何突然开口问道。
刘季面色凝重,正色道:“应该有考虑,秦廷这些年一直在提防六国贵族,不可能没有预防的,只是就算考虑到,天下太大了,秦廷又岂能真的面面俱到?一旦烽火再起,到时各地纷纷举事,就算秦廷兵强马壮,能够镇压一次,但仇恨却是再次结下了。”
“一旦有一次镇压不力,那天下情况可就变了。”
随即。
刘季似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异样。
刘季的反常,也是直接落入到了萧何眼中,萧何好奇道:“刘兄,你可是又想到了什么?”
刘季有些不确定道:“现在我们考虑到的,其实都是朝廷官员能够考虑到的,但可否有一些我们没有想到的东西呢?例如,天下真的不会发生天灾,也不会出现人祸呢?”
“或者.”
“一有人祸便被直接镇压了呢?”
闻言。
萧何眉头一皱。
他凝声道:“这恐不太可能。”
“秦廷就算再怎么消息便利,等地方生乱的消息传至咸阳,再由咸阳发出诏令平乱,也有一定时间,这段时间,早已足够这些消息传至天下了,到时各地纷纷响应,秦廷只会越发疲于奔命,根本没可能制止进一步的祸乱。”
刘季没有开口。
他再书房中来回踱步。
他来之前内心其实已发生了动摇。
便是想听从张耳建议。
只是在跟萧何商议了一番后,却隐隐意识到了不对劲。
秦廷的举止太过反常了,似乎根本就没想过天下会因此大乱,更没有想过天下会因此汹汹难安。
而从扶苏在零陵的举措来看,秦廷对于颁发令书变得谨慎很多。
这次的事还经过了几番商议。
不当如此昏头。
萧何没有打扰,只在一旁静坐。
刘季的疑惑,未尝不是他的。
在这个命运的十字路口,他同样也难以抉择。
而他平生之愿,便是尽施其学,盼天下太平,使耕者有其田,民得以温饱也。
只是为秦效力,难有出头之日。
天下大乱,又难预料日后情况,一旦失败,便满盘皆输。
若是过去,他更愿意搏一搏。
只是事务府之后,他也是多了一份心思,因而任凭外界风声,他都岿然不动,只是随着城中风声雨声越来越多,他也渐渐心绪不宁起来,也再次思考起自己的前路。
不过在心中也不由喟然长叹。
天不助秦。
若是天下风平浪静,等到扶苏上位,未必不能安抚天下,只是随着天象异动,一切都变了。
贵族、士人蠢蠢欲动。
地方人心惶惶。
现在所有人都精神紧绷,就连天公也不作美,连下大雪数天,让本就愁思满怀的众人,再度愁上心头,也加剧了流言弥漫,但也正是有着这一场大雪,让众人勉强还能压制心头惶恐,等到开春之后,六国贵族、儒家士人伎俩手段频出,那时可未必能有多少人还能保持镇定。
天下大乱或已近在咫尺。
“嘿!”
刘季一拳砸在了手心。
他想到了。
刘季目光大亮,激动道:“我知道为什么朝廷不急了,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朝廷不担心发生天灾人祸了,因为这些都是可以预防的,甚至是可以禁止的,我们想了这么多,但从始至终都漏了一个人。”
“谁?!”萧何举目望去。
“始皇。”
“始皇?”萧何一脸困惑。
刘季嘿嘿一笑,肯定道:“就是始皇。”
“始皇太久没有在外走动,让我们都下意识忽略了。”
“若是始皇再度巡行天下呢?”
“张耳也好,项梁这些贵族也罢,他们真敢聚众举事?”
“这才是秦廷真正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