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
将天下映成一片赤色。
咸阳西城。
一间幽静的小院中,正有缕缕青烟升起,院子四周散溢着茶香。
小院屋门紧闭,门口四周的石墙,已长出了青苔,只是在烈日的照晒下,已变得泛黄干枯,皱褶卷起的青苔下,还带起了一层淡淡的石灰。
此刻。
小院里坐着两人。
一人身体板正的端坐,一个神色松弛的靠着,两人都无言语,只是静静的望着身前茶水,似乎只对这清亮的茶水感兴趣。
砰!
一声很轻微的磕碰声响起。
打破了院中的宁静,也终于让两人有了变化。
扶苏伸手,将身前的茶碗端起,轻微的吹了吹上面的水汽,笑着道:“嵇先生,还是如过去那般的雅致,只是令扶苏没有想到的是,本以为这茶水只是先生一时兴起,结果在几番品尝后,已成了天下有口皆碑的美谈。”
“前不久,更是有传言,匈奴似想派专人过来,用羊马换一些茶叶。”
“这茶叶竟不知不觉成了商贸重器了。”
扶苏颇有兴致的打量着茶水。
听到扶苏的话,嵇恒稍微愣了一下,随即似想到了什么,嘴角掠起一抹轻笑,淡淡道:“匈奴看重茶叶其实也是情理之中。”
“哦。”扶苏好奇道:“这是为何?”
嵇恒笑着道:“草原跟中原不同,草原以畜牧为主,日常多以肉食为生,蔬果很少,而肉食固然很好,但吃多了,身体也未必能吃得消,有时便需要茶叶这种东西进行调和。”
“对大秦而言,茶叶算不得必需,但对匈奴这些游牧眼中,茶叶却是能治病的。”
“这是他们治病的‘药’!”
“不过匈奴人能这么快察觉到茶叶的不凡,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茶叶正儿八经问世,也不过三年,三年时间,能名传大秦就已不错,还能传到匈奴那里,更为匈奴赏识,只怕北方对匈奴的针对,似是出现了一些状况。”
闻言。
扶苏目光微变。
他自是听得出嵇恒的话外音。
大秦跟匈奴的大战刚结束没几年,互相还处于敌视阶段,也都还处于互相防备,虽然匈奴王庭早已远循,但还是有一些残部在草原游曳,因而大秦并未就此放松警惕。
正常来说。
这茶叶不该流入到匈奴人手中。
而这也意味着,在这几年里,北疆有人私通匈奴。
扶苏冷声道:“多谢先生提醒,这倒是我疏忽了,也忘了茶叶问世,仅仅才几年时间,北疆看来还是有别有用心的人啊。”
扶苏目光很冷。
嵇恒端起茶碗,淡淡的尝了一口。
微涩。
但带着回甘。
他平静道:“你不用这么紧张,匈奴短时间没法卷土重来的。”
“上次蒙恬北伐,几乎将匈奴打了个半死,想要恢复元气,没十来年时间是不够的,加之长城一直在修建,匈奴人没办法打秋风,也没办法掳掠人口,想恢复更加困难。”
“现在匈奴是不足为惧的。”
“当初始皇执意南征北讨,为的是安外,而今外部环境安定,朝廷的重心自然也该放在安内上了,所以必要时是可以跟匈奴放缓关系的。”
“等朝廷将内部整顿完毕,到时再决定继续战或和。”
“战争。”
“从来都只是政治的延续。”
“若是在政治上得不到好处,其实没必要强起征伐。”
“劳民伤财,与国无利。”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扶苏小声念着这一句,眼中若有所思。
嵇恒继续道:“而今匈奴放出消息,便是想跟大秦缓和关系,一来是为了舔舐伤口,二来也是为积蓄力量,大秦其实也需要跟匈奴缓和关系,以便于集中精力安顿内部,这其实是双方都乐于见到的。”
“若是持续陷入过去的血仇,继续维持高强度的敌对,实则是得不偿失。”
“不以一时论得失,这才是为政者,该有的基本素养。”
“或许会引来很多争议跟不满。”
“但这就是政治!”
“只看重利益,不在意情绪。”
“大秦整体来说,是缺少肉食的,匈奴以畜牧为主,大秦可放开一些关隘,准许两地通商,不过大秦作为胜利者,自然要尽可能的为自己争利,尽可能的压低匈奴的价值,用盐、茶等物品,换取大秦所需的肉食、马匹等。”
“不过对于铁器及一些冶炼技术,却是绝对要禁止外泄。”
“至于茶叶这东西。”
“价格可以相对标高一点。”
“他们对茶叶的需求量很大,仅次于食盐,因而在这两样东西上,不要轻易让步,但可以给他们不少的数量,为的便是让匈奴某种程度依赖大秦的供给。”
“日后若双方再度陷入战事,大秦也能够有更大的要挟。”
“但数量也不能太多。”
“只是够用,但决不能有存余。”
“其中的量,就要看朝廷自己去把握了。”
扶苏微微颔首。
他其实很少过问边疆的事。
方才只是一时想到,下意识说了一句。
没曾想,嵇恒从自己的只言片语,就想到了这么多,这让扶苏也不由汗颜。
他苦笑道:“先生对天下局势的敏锐性,实在是令人惊叹。”
“我跟先生认识有数年时间了,每每跟先生交谈,都能获益良多,亦如醍醐灌顶一般,茅塞顿开,这几年,本以为自己有了长足长进,但真的出现在先生面前,依旧如未曾开化一般。”
“扶苏果真是愚笨啊。”
扶苏感叹着。
嵇恒轻笑一声,不置可否道:“天下道理就在那里,人人都能洞悉,但知道天下道理又能如何?能否学以致用,才是一切的关键,不然只是空中楼阁,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你不用妄自菲薄。”
“你我身份不同,追求不同,看事角度不同。”
“自然会有偏差。”
“伱为局中人,我为局外人。”
“局外观局中,若是还不能有所斩获,恐是枉为局外人了。”
嵇恒摇摇头。
他并不想在这些上面多说。
扶苏沉默片刻,也没有继续就这个话题多说,话题一转,说起了这次的求贤之事。
他笑着道:“在先生的指点下,这次的求贤是大为成功,不仅让很多愤世嫉俗,怨声载道的黔首,平息了心中怒意,还招揽了不少的士人,更重要的是,还让大秦的很多政策得到了进一步推广。”
“成果可谓丰厚。”
“我扶苏在这次求贤上,也是窃得了不少赞誉。”
“只是这次先生的动作属实有些太大了,不仅让我有些始料未及,很多朝臣也是措手不及,甚至是被打了一个惊慌失措,这几日,还有不少官员向我哭诉,我也只能勉强应付,但也正因为此,我扶苏在不少臣子心中,已沦落为了工于心计,精于算计的人了。”
扶苏苦笑一声,面露一抹无奈。
现在很多朝臣似乎都有意跟他保持一定距离了。
可谁人知晓。
他其实跟这些朝臣差不多。
知道具体的情况,也就比他们,早个一两天。
而且他最开始还没有想明白,等想明白,也才恍然惊觉,嵇恒默不作声间,又弄出了怎样的大事,只是嵇恒毕竟是见不得光的,最终这一切的一切,美名也好,骂名也好,都落到了他头上。
他也只能无奈的认下。
若说心中没有郁闷之气那是不可能的。
毕竟这次求贤的一切,都是嵇恒在一手操办,他只是一个工具人,不过对于当工具人,他并没有什么怨言,自从上次跟嵇恒交流后,他就很清楚的知晓了自己的定位。
就是一个继始皇之志的继承者罢了。
凭借他自身的才能,是没办法将大秦引领到正确的方向的,也没有办法让大秦实现长治久安,唯有靠嵇恒,这一个惊艳绝伦,甚至是不该出现在世间的人,他才能做到这些。
因而又哪敢有什么意见?
就像是朝臣暗中议论的一样,嵇恒借助自己之手,已在天下织起了一张罗网,随着局势的发展,正在一步步的收紧罗网,等将罗网彻底束紧时,就是大秦彻底坐稳天下的时候。
天下为棋局,众生为棋子。
他同样是棋子。
只是他这枚棋子,跟其他棋子有所不同,多了一点自主决定的权力,但这点权力,其实有跟没有是毫无区别的,因为他不可能反对,也想不到理由跟借口反对。
更不敢反对。
所以.
他明面上是大秦储君。
背地只是嵇恒暗中操纵的一枚棋子。
虽然过去嵇恒一而再的提醒,让他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但而今大秦局势糜烂如此,又箭在弦上,他又哪里敢这么冒险?又哪里敢去自作主张?
嵇恒或许对有些事还不知情。
但他身为储君却是知道。
始皇这次巡行,对身体的损耗极大,在琅琊时染了疾,虽并没有什么大碍,但始皇身体本就不佳,这一番折腾下来,已是元气大伤,平时都需靠人搀扶了,等巡行归来,路上还要经受一番颠簸,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又哪里经得起这么多的折腾?
他身为长子,坐镇咸阳。
若是不能将朝中事务处理好,将父皇交代的事处理好,等父皇回来,见到一个满目疮痍的大秦,他有何颜面去面对始皇?
所以他只能按嵇恒吩咐去办。
他现在已很庆幸。
当初并未劝动嵇恒出仕。
而嵇恒似早就预料到了今日,始终坚定的不愿出仕,也始终不肯在外抛头露面,甚至都不愿暴露自己的真名,若非如此,他如今只怕会满心顾虑跟不安,即便嵇恒如此有自知之明,他也不敢掉以轻心,暗中已将嵇恒外的盯防加了数层,更严禁任何人进入了。
甚至
附近原本连通的街巷都被彻底封死了。
他现在越是信任嵇恒,越是按嵇恒说的去做,就对嵇恒越发防备了。
非是不信。
而是身在其位,不敢不这样。
他在储君位置上坐了有段时间了,也是越发深刻的明白了一句话。
人在其中,身不由己!
他真的没办法。
对于扶苏的神色变化,嵇恒并没有察觉,他淡淡道:“你背负的压力的确不小,等始皇巡行归来,没有了大军镇抚关东,六国贵族跟士人,在洞悉这几月朝廷的所为后,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中不缺聪明人,也深刻知晓朝廷的意图。”
“他们不会坐以待毙的。”
“更不会束手就擒。”
“关东只怕又要流言四起了。”
“关东也不会太平了。”
扶苏冷哼一声,冷笑道:“六国贵族跟士人,一群乌合之众、丧家之犬罢了,根本不敢抛头露面,他们若是真敢在地方闹事,朝廷绝不会容忍的,不过先生似有些高看这些贵族跟士人了,他们经陛下在江东这么一抓,只怕早就破了胆,真敢再关东闹事?”
他一脸迟疑。
他内心其实不太相信关东会乱的。
关东贵族跟士人,而今东躲西藏,想要暗中联系,恐都要花不小力气,又哪有余力去搅动天下?就算真能串联起来,始皇巡行的余威尚在,他们又能掀起多少风浪?
终究只是在隔靴搔痒。
嵇恒默然。
他其实知道扶苏的想法。
只是扶苏看事情还是太浅显了。
关东并不是只有贵族跟士人,还有很多其他势力。
天下事。
从不局限一部分人。
他缓缓站起身,望着缓缓落下的太阳,面色肃然道:“你错了,关东的确会乱,只不过生乱的不是你认为的贵族跟士人。”
“富在术数,不在劳身。”
“利在局势,不在力耕。”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东牵涉的又岂止贵族跟士人?”
“我很早前就将天下人分了身份。”
“士农工商兵。”
“之前朝廷的一切举措,其实都是在提防贵族跟士人。”
“而今在朝廷严厉针对打压,以及始皇在关东的抓捕威吓下,贵族跟士人短时都难成气候。”
“但”
“关东乃至天下,反秦的,真的只有贵族跟士人?”
嵇恒话音落下。
扶苏却是直接愣在了原地。
天下反秦之人,真就只有贵族跟士人?
只怕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