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
扶苏的想法很大胆,很有前瞻性跟启发性。
但治国并非儿戏。
是不能这么草率就做出决定的。
而且对于扶苏的想法,他们内心并不看好,也并不认为能真的落实好,正如扶苏所说,朝廷一直在盯防着关东,关东大小势力岂会不知?又岂会不做出防备?
若是一番折腾下去,落得打水一场空。
这岂不成了笑话?
通过整饬经济领域的官署,同时将这些官署手中的经济权,下放到地方的其他官吏,这看似能拉拢一些地方官员,也能一定程度减少地方的不满情绪,但这终究太过理想化了。
谁能知晓这些权力,是不是早落入到其他官吏手中?
虎口夺食,又岂能如愿?
就算扶苏的想法最终能够落实,但唇亡齿寒的道理,关东的官吏豪强,难道当真不知道?
固然他们并非铁板一块,内部也有很多嫌隙,然随着朝廷对关东整治力度的加大,他们定会下意识团结在一起,到时反倒加剧了朝廷跟地方的冲突。
始皇这次巡行已让关东不少地区人心惶惶,再这么马不停蹄的去针对,当真不会引起地方官吏的过激反应?
若是将这些人推到了贵族跟士人一边,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朝廷这次好不容易,借助始皇巡行的东风,将贵族跟士人的嚣张气焰彻底压下。
天下也难得平静下来。
若因此再度施压,反倒容易激起逆反,到时后果可就难料了。
而在关东修建仓库的事,也的确优待商榷。
见众人竟皆沉默,扶苏眉头微微一皱,但很快舒缓过来。
他其实是已料到了。
他目光从场中扫过,最终在杜赫身上停留了一段时间,嘴角略起一抹冷笑。
一旁。
张苍同样默然不语。
他悄悄抬起头,打量了几眼四周,也将目光落到了杜赫身上。
他心中轻叹一声。
‘杜赫啊,你这次真算计错人了。’
‘殿下已不是过去的殿下了。’
在扶苏到来的那时,他就已感觉到了不对。
作为一个过去曾为各方排挤的官吏,他对周围众人的变化是很敏感的,也对朝堂的一些情况有不小的了解,自是很快就理清了其中的根节。
这是杜赫在借其他经济大臣之手,来向扶苏表露不满,借众人之势压迫扶苏退让。
这也让张苍不由好奇,扶苏究竟对杜赫说了什么?
难道是直接给杜赫说让其退下?
真就这么坦诚直白?
他一脸惊疑。
不过,他也没想插手其中,而且也并不看好杜赫。
杜赫把扶苏看的太简单了。
扶苏性格坚毅,一旦决定的事,不会轻易变更的。
不然当初也不会一而再的执拗的反对始皇的大政,而今虽在嵇恒的影响下,改变了不少,但骨子里的执拗依旧存在,只是不那么轻易为外界洞悉到了,只是扶苏一旦认定的事,若无始皇这般强压,根本就别想变更。
杜赫想借他人之手,倒逼扶苏退让,这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甚至只会引起扶苏更大不满。
扶苏敢这么针对,又岂会没有后手?
张苍收回目光。
将位置往后面挪了挪,尽量跟其他人拉开一定距离,虽然并无什么实质意义。
但他依旧这么做了。
一边。
冯去疾同样也在打量着四周。
见到张苍的异常举动,目光微动,而后在扶苏跟杜赫身上来回扫过,露出一抹惊疑不定。
扶苏双眸微阖。
他算是知晓杜赫的底气在哪了。
他跟这帮经济大臣共事这么久,早就知晓这些人的秉性,所以最后才主动接过这事,就是想借此对自己施压。
而他其实也早就看出来了。
毕竟少府,可是实权九卿,朝廷重臣,又有多少人,真能甘心退下?
即便他已经给了杜赫足够高的厚待,也给杜赫提供了足够多的尊重,但人都是贪婪的,也都是不知足的。
欲壑难填啊。
所以在听闻杜赫召集群臣商议后,他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
既然杜赫想借其他人之手对自己发难,以证明他自己的反对是正确的,继而维护他自身的官职,那自己就亲自开口,将杜赫的幻想粉碎。
杜赫,他绝不会留下!
“诸位大臣还没考虑清楚吗?”扶苏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依旧无人开口。
见状。
扶苏主动道:“既然诸位不说,那扶苏就自己来说。”
“孙子在军争篇中说道:‘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扶苏对于军事了解甚少,也不敢胡乱的指手画脚,但对于孙子提出的‘穷寇勿迫,扶苏有不同的看法。’”
“我认为当宜将剩勇追穷寇!”
“天下已变。”
“在战略方面也当进行随机应变。”
“而今在陛下的极力镇抚下,天地难得一时安宁,没有那么多流言,也没有多贵族跟士人作祟,地方吏治也得到了不少肃清,民间风气豁然一正。”
‘我过去推出的‘求贤’。”
“某种程度上,也缓和了底层的不满跟怨恨。”
“天下而今一副欣欣向荣模样。”
“但这种欣欣向荣,从来都只是假象。”
“空中楼阁,外强中干。”
扶苏很淡定的否定了这所谓的‘向荣’。
这也引得众人一阵惊疑。
扶苏又道:“大秦立国未久,就毅然跟匈奴交手,甚至不惜付出巨大代价,也要将匈奴彻底驱逐,原因何在?”
“对天下人,北疆民众而言,匈奴残暴,不时南下扰边,劫掠我大秦人口物资,地方苦不堪言,所以朝廷才毅然出兵北伐,然尔等其实很清楚,原因并不仅仅是这些。”
“匈奴早就今非昔比了。”
“秦一统天下之时,草原也为匈奴一统。”
“当时的草原兵强马壮,甚至生出了入主中原之心。”
“当时双方都在厉兵秣马,等待着中原跟草原的最终一战,只是在数年准备之下,朝廷却毅然主动发动了攻击,甚至在初期,更是示敌以弱,理由同样很简单。”
“就是大秦拖不起、耗不起。”
“诚然。”
“大秦一统天下之后,凭借七国之人口,之兵器优势,只要给大秦整合的时间,匈奴根本就不足为惧,但现实并非如此,关东跟关中隔阂很深,贵族跟士人不时散布流言,引得地方人心浮动,而朝廷年年加征赋税,民间苦不堪言。”
“继续拖下去,大秦只会越来越危险。”
“加之,匈奴当时已逐步加强对河北恶劫掠,甚至一步步的逼近到了关中。”
“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下。”
“朝廷毅然发动了对匈奴的主动攻击。”
“在数年征伐下,将匈奴大军彻底击溃,朝廷自此完全收复河北地,也一举解决了北方长期存在的隐忧。”
“但当真解决了吗?”
“若是真的解决了,朝廷何必去修长城?”
“你们心中都清楚,匈奴这次的确被杀的胆寒,被朝廷彻底打怕了,但他们对中原的觊觎之心,并不会因此有任何削减,等匈奴人舔舐好伤口,一定会卷土重来的,所以大秦需要这一座长城。”
“长城眼下是为了进攻。”
“但若日后攻守互换,则将用于防守。”
“攻守兼备。”
“因而朝廷才这么急切的想修好长城。”
“只不过在朝堂当时的议事下,匈奴卷土重来,至少也有十几年光景,但事实并非如此。”
“蒙恬为秦侵胡,辟数千里,匈奴不敢饮马于河,置烽燧,然后敢牧马。”
“蒙恬的威慑仅仅持续了几年。”
“而今已有匈奴人,跟北疆混居的胡人联系,试图从大秦手中收购茶叶,那被蒙恬辟数千里的胡人,已经重新回来了,只不过他们现在的实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也并不敢太过声张,只能被动的做一些妥协跟退让。”
“然匈奴人的狼子野心不会消失的。”
“匈奴人是这样。”
“贵族、士人跟豪强同样如此。”
“一时的消沉,一时的沉寂,终只是一时的。”
“如果大秦不乘胜追击,早晚有一日,他们会卷土重来,而当年朝廷最担忧的状况,或许依旧会发生,甚至形势还会越发严峻。”
“大秦到时真能承受腹背夹击?”
“能承受多面出击?”
冯去疾等人蹙眉,也不禁摇了摇头。
大秦承受不住。
扶苏继续道:“朝廷过往的策略,其实是很有针对性的。”
“先出兵平定外患,再集中精力整饬内部。”
“等长城修建完毕,还可直接借助长城的护卫之力,抵御匈奴南下,让朝廷得以将大部分精力用在内部上,继而一步步的夯实大秦根基。”
“只是大秦真的能扛到那时吗?”
扶苏发问。
众人脸色微变。
这个问题倒是难倒了。
若是之前,他们是敢夸下海口的。
只是现在,有些不确定了。
扶苏冷哼一声,漠然道:“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们,大秦撑不到那个时候。”
“大秦或许是能支撑到,地方的民众却撑不住了。”
“因为这是以底层的血汗为代价。”
“底层的血汗是有限的,当他们活不下去的时候,朝廷的一切策略都将失效。”
“现在大秦已将贵族跟士人按下去了,岂能再容地方跟豪强冒头,今日按下去一个,明日冒头一个,这岂非一直这么没完没了下去了?”
“等这些都按下去,日后匈奴又来了,百越又来了,朝廷真就陷入到无休止的冲突之中?”
“这还有完吗?”
“宜将剩勇追穷寇!”
“当初朝廷之所以不对匈奴赶尽杀绝,是因为没办法做到,匈奴北逃数千里,大秦的军队补给跟不上,只能撤军回来,但天下的反秦势力,却不可能逃亡数千里,他们就在国内,朝廷完全有机会将他们彻底扼杀。”
“所以为何要给他们继续苟延残喘的机会?”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大秦过去一直为天下视做虎狼,既然外界都如此说了。”
“那大秦最好真的就是。”
“虎狼之秦。”
“就该有一副虎狼的样子。”
“现在贵族跟士人低沉,朝廷就该一鼓作气,将反秦势力彻底打趴,甚至是彻底覆灭。”
“我知道伱们有所担心。”
“也疑虑这些政策最后会适得其反,为朝廷不利。”
“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没有跟反秦势力斗争到底的决心,又岂能将这些附骨之疽彻底清除掉?”
“做任何事都有风险。”
“但就因为有风险就不去做,那岂不就是在坐以待毙?”
“就算真出现问题,我扶苏也一人担之。”
“我扶苏并不怕困难,也不怕出现状况问题,我更怕大秦的臣子失了进去之心,变得唯唯诺诺,变得故步自封,甚至为了一时短利,为了一时之安稳,再也没有了过去的锐意进取,只想着得过且过,若是如此,扶苏眼里恐容不得诸位了。”
扶苏目光冷冽。
他目光所及,众人竟皆垂首。
不敢与之对视。
杜赫脸色变了又变。
神色已显得有些苍白跟无力。
只是他依旧紧咬着牙齿,眼中透着浓浓的不甘。
这些经济大臣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一抹凝重跟不安。
他们身为臣子这么多年,又岂能听不出扶苏语气中的威胁意味?
扶苏分明是心意已决,绝不容任何变更。
扶苏为大秦储君,他决定的事,若是真的一口咬死,他们还真不好劝阻。
只是扶苏的这些想法,实在太过胆大了,实施起来困难不小,也会遇到很多阻力,稍微出点事,对天下都会造成巨大的影响,这岂能轻易忽视?
这也都将是他们的麻烦。
众人面面相觑。
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了。
这时。
冯去疾主动站了出来。
他朝扶苏微微拱手,目光微不可察的扫了眼杜赫,眼下他已明白过来,这次杜赫将他们请过来,恐是想借他们之手,去反对扶苏的主意。
这让冯去疾心中略有不满。
他沉声道:“臣认为殿下所说‘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确很合适现在的大秦。”
“大秦过去对于地方旧有势力太过宽容了,而今朝廷已无外患之虑,就该当内部进行大刀阔斧的革新。”
“臣附议。”张苍连忙接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