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苍提出的开源节流之举,对朝臣的触动不言而喻。
平心而论。
他们对这开源节流之法是很赞赏的。
只是身为大秦朝臣,是不能这么轻易草率的。
更不能凭一时的感觉。
张苍的想法跟建议都不错,只是有些太过冒进跟冲动了,一旦处理不当,对大秦的影响不堪设想,张苍可以不计较这些,甚至不考虑这些,因为张苍目下只是一个上计御史。
但他们不行。
他们是朝廷重臣。
跟匈奴交好,互通有无。
他们对这个想法是抵制的,只是张苍说的很有道理,也的确有可取之处。
匈奴在经历了一次大败后,士气低落,人心不振,据草原传回的消息,匈奴内部嫌隙很大,头曼单于甚至有压不住下方部族的可能,若是此时朝廷出面,扶一手头曼单于,的确能让朝廷利益最大化,而且多半是能够得行的。
他们虽心中抵触,实则并无太多异议。
但在关东修仓库。
他们是发自内心的抵触跟反对。
关东不同于匈奴,对匈奴可采取远交近攻,因为匈奴就实而言,对朝廷还是偏远的,就算匈奴真的有异心,朝廷也有足够的时间去提防跟针对,但关东是朝廷的管辖范围,一旦处理不好,很容易会祸引全国,那后果可就真难料了。
五大夫赵亥道:“张御史,你提出的开源节流之法,初心不错,只是是否有些欠缺考虑了?跟匈奴经商,尚且可以解释,匈奴而今无力南下,又有长城阻隔,因而经商对朝廷而言,是利大于弊。”
“但在关东修建仓库不然。”
“关东不同于匈奴。”
“关东本就是贵族跟士人的盘踞之地,虽然这次陛下巡行,极大的打压了反叛势力的嚣张气焰,也狠狠遏制住了反叛势力在关东的猖獗势头,但他们在关东扎根多年,根深蒂固,一旦朝廷处理不当,这些仓库恐就会落入到奸人手中。”
“里面的确只有一年之钱粮。”
“但这是实打实的钱粮。”
“张苍御史,你当真考虑过后果吗?”
“你的这个建议太冒进了。”
“我不敢苟同。”
这时。
马兴也出列到:“下官也认为这个想法太过冒进了,关东恐并不适合修建仓库,至少目前不适合,关东刚为陛下镇抚,反叛势力人心惶惶,正是朝廷收买人心之时,一旦朝廷宣布在关东修建仓库,这无异于是告诉关东黔首,朝廷又将在关东征发民户了。”
“这岂非进一步激化底层的不满?”
“也岂非是将本为朝廷拉拢过来的黔首,再度推到了反叛势力那边?”
“这也无疑让殿下过去所做的努力全都付之一炬。”
与此同时。
其他官员可附和道:“是啊。”
“在关东修仓库劳民伤财,在这节骨眼上十分不明智。”
“我看要不再等等?”
又有官员道:“我也认为这个想法太天真了。”
“关东可不比匈奴,一旦出事,那可是会危及整个天下的,一年的钱粮固然算不得多,但若是整个关东一年的钱粮,那数量可就大了,朝廷担不起这样的风险。”
“张苍御史,慎言慎言啊。”
“.”
朝堂上反对的声音很多。
他们并不反对张苍提出的开源节流,只是对关东修建仓库大为反对,一时间,朝堂上争吵不断,而帮张苍说话的官员寥寥。
令狐范跟召平几人对视一眼。
也是面色凝重。
张苍提出的开源节流之法,显然还并不完全,若是等张苍将全部说出来,只怕会引起朝堂更大的争议跟不满。
平心而论。
他们不认为自己能承受得住。
但张苍面对这么多朝臣的指责跟不满,脸色只是红了红,并没有显得很急躁,更没有表露出任何的愤怒跟不满。
这让他们也是心生佩服。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由面露苦涩。
事到如今。
他们也是生出了怯意。
也深刻的知晓,根本竞争不过。
在财政方面做改变,需要极大的魄力跟定力,而在这些方面,他们其实都有所欠缺,若是不能咬紧牙坚持,只怕就算少府之位落到他们头上,也最终会为朝廷拿下。
一念至此。
他们彻底绝了这个心思。
令狐范趁其他人没有注意悄然坐了回去。
随后就只盯着张苍,想看看张苍如何应付,这么多朝臣的发难。
少时。
朝臣的反对声渐渐小了下来。
张苍面色如常,虽掌心已溢出了汗水,脸上却无任何明显变化。
朝臣的发难,他早预料到了。
但对此,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想要上位,注定有此一遭,何况还是他这种半路杀出来的,若是没有朝臣发难,那才是怪事。
他轻咳一声,缓缓道:“诸位大臣的顾虑,张苍已听到了。”
“我也同样清楚。”
“但民间流传一句话,富贵险中求。”
“虽然这句话不该用在朝堂上,更不该用在国事上,更不该出自我这般朝臣之口,但大秦目下财政困局越发尖锐,想要尽快摆脱困局,就只得做一些冒进的事,做一些高风险高收益的事。”
“这些策略在张苍看来都是值得的。”
“大秦缺少时间。”
“朝廷立国以来,要做的事太多了,正在做的事也太多了。”
“朝廷其实根本就担负不起。”
“继续因循守旧,继续维持现状,才是取死之道。”
“在张苍看来,大秦现在最要紧的事,便是要为朝廷争取到一定的时间,让朝廷将手中正在做的事逐步结束,让朝廷不用再将大量工程尽数的积压在这短短的十几年内,而是摊开在几十年内,到时朝廷就能真正的摆脱危机。”
“而不是一直如过去拆东墙补西墙。”
“另外。”
“诸位大臣可还记得陛下说过的一句话。”
“修人事以胜天!”
“对于这句话,朝堂当时有所争议,最终为陛下裁定,但这大半年下来,朝廷可对此有过具体的方法跟措施?”
“恐是没有。”
“或许在诸位看来,朝廷是无力担负。”
“但若是朝廷真就只是喊喊口号,实质性的事一件都不做,那岂不是成了一场闹剧?”
“这当真有必要?”
“陛下这次巡行,绝不只是去宣扬这个理念,更不仅仅是喊一个口号。”
“而是为了真做出一些动作。”
“以践行‘修人事以胜天’的雄心。”
“在关东重建仓库,无疑是符合这个理念的,因而朝廷只需借落实这个口号,在关东修建仓库,完全是合情合理,理所应当的。”
“更不会引起关东太多的质疑跟反对。”
闻言。
众人面色微异。
若是张苍不提及,他们都快忘了这件事了。
但就算这样,依旧改变不了在关东修建仓库的决定是冒进的。
张苍又道:“我知道诸位大臣有很多担忧。”
“但在场很多大臣,都经历过大秦扫灭六国的,应当很清楚,十万大军所需要的粮草,当年王翦老将军率军六十万,消耗的粮食高达几千万石,而关东一年的粮食又能产出多少?又能担负起多少军队?而且这些钱粮是不断运转的,真正能为贼人控制的,少之又少。”
“我认为这种担忧是多虑了。”
“再则。”
“朝廷的目的是为节省不必要的钱粮。”
“只要能节省下来,朝廷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朝廷有钱,很多事就能去做了。”
“归根结底,我提出的开源节流之法,都只有一个宗旨。”
“就是用空间来换取时间。”
“只要能给朝廷争取到足够多的时间,哪怕是几年,对于大秦而言,都将是一个极大的减负,等几年后,随着各地道路修建完毕,长城也随之结束,各项水利措施逐渐完备,大秦用在各项工程上的人力财力都会大为缩减。”
“朝廷的财政也会因此充盈起来。”
“只是要结束这些大型工程,需要不少的时间。”
“而少府乃至朝廷目前要做的,就是尽量为大秦争取到这些时间。”
“我提的建议,的确是有些冒险。”
“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继续按部就班,朝廷不知何时,就为这些重压压死了,而今只能求变。”
“还必须变的大胆变的激进。”
“张苍有求变之心,也有求变之意志。”
“或许这才是李斯丞相跟顿弱御史大夫愿意举荐臣的真因。”
“张苍也愿意去试一试。”
张苍朝扶苏恭敬一礼,又朝其他大臣一礼。
随后坐回了自己位置。
四下死寂。
殿内所有大臣都沉默不语了。
张苍已说的很明确了。
他知道这些想法有些冒进,甚至是有些冲动,但大秦继续按部就班,恐也是死路一条,与其就这么等死,不如放开手脚,大胆的去做一些革新,去尝试做一些破局。
若是能成功。
至少能为朝廷争取到数年时间。
而在这几年内,就如扶苏推行的‘官山海’一样,能一定程度减缓地方的不满情绪,随着天下各地的各项工程陆续收尾,大秦各方面的局势都会得到好转。
朝廷的危机也将随之消失。
用空间换时间。
他们可以继续反驳,但若是给不出更好的解决之策,所谓的反驳,只会显得很是苍白无力,甚至是有些歇斯底里、无能狂怒。
因而无人再开口了。
扶苏淡漠的扫了眼下方朝臣,问道:“张苍御史已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诸位大臣可还有什么疑虑?或者还有什么其他想法?亦或者自身有更好的建议,都可以一并说出。”
众朝臣低垂着头,全都沉默不语。
见状。
扶苏轻笑一声。
他又道:“诸位大臣都无疑虑了?”
“那其他经济大臣,对张苍的想法可还有质疑?”
令狐范等人对视一眼,全都摇了摇头。
这时。
令狐范看了眼张苍,又想到自己前面的模样,一咬牙再度站了起来,沉声道:“启禀殿下,臣认为张苍御史的想法,是目前少府能想到的最好办法,臣对此并无任何异议。”
“而臣也认为,张苍御史比臣更适合少府。”
“请殿下明鉴。”
闻言。
召平眼皮一跳。
他也随之站了起来,拱手道:“臣也赞成张苍御史接替少府之位。”
“臣附议。”
“臣附议。”
随着令狐范跟召平两人出声,其他的经济大臣也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赞成,一时间,殿内赞成张苍为少府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跟之前形成了鲜明对比。
见状。
朝堂其他人又岂会再反对?
连少府治下的经济大臣都同意了,他们这些其他官署的官员,又哪有理由再反对?
冯去疾出声道:“臣赞成张苍御史的想法,少府主管天下经济,而今天下经济疲惫,是该做出一些改变,开源节流之法,也很有新意,尝试一二,并无不可。”
“臣同样认可张苍为少府。”
“下官附议。”
“臣也同意。”
“.”
随着冯去疾开口,其他朝臣也跟着开口。
一时间。
举殿再无任何争议。
扶苏满意的点点头,笑着道:“看来让张苍御史接任少府一职是众望所归啊。”
“臣惶恐。”张苍起身道。
扶苏沉声道:“既然诸位大臣都无异议,那张苍接任少府之位,就这么定下了。”
“张苍听命。”
“张苍在。”张苍道。
“现擢伱为少府司之少府,不过而今只能为‘假’,等陛下归朝,到时会发正式的任命,这段时间也算是对你的考核。”
张苍连忙跪地叩谢道:“臣叩谢陛下,叩谢殿下。”
“臣绝不敢辜负朝廷的一片用心。”
“请殿下明鉴。”
扶苏大笑一声,他将张苍扶了起来,语重心长道:“张苍,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希望你不要辜负今日在朝堂所说,更不要辜负了大秦及满朝大臣对你的期待。”
“张苍绝不负大秦。”张苍道。
扶苏点点头,扫了眼四周,拂袖道:“既然少府之位已定下,相关政事也早已讨论结束,朝会就这样结束吧。”
“散朝!”
说完。
扶苏大步走出了宫殿。
只留下才如梦方醒的众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