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嵇恒松口,胡亥面上一喜。
他就知道,嵇恒不会不管自己的。
而他也是真需要爵位傍身,以前公子高、公子将闾谋划时,他还有点不以为然。
如今,随着对自己的身份地位越发了解,他越是感觉当初公子高等人决定的正确,也颇为自己当初的轻率有些后悔。
公子高等人编纂的《语书》、《算术》等教材,只获得了‘不更’的爵位。
但‘不更’的爵位,其实已经很高了。
虽然就胡亥看来《语书》《算术》等教材的作用跟影响力,远不止只被授予一个‘不更’这样的低等爵位,但这是父皇下的令,他也没办法反驳。
而今。
他对爵位没太多要求。
至少上造。
因为上造,就可以免罪,真论下来,他现在就一白身,若是日后被罚为刑徒,有上造的爵位,依旧能让自己恢复自由身,不至于真就入狱遭刑。
他现在有股莫名的危机感。
胡亥欣喜的看向嵇恒,问道:“你准备让我做什么?二兄长他们做的,我恐是做不下来,那个量太大了,我只有一个人,我的要求也不是很高,就获得个上造爵位,若是能再高点,就更好了。”
胡亥说出了自己的需求。
嵇恒一脸玩味的看了胡亥一眼,颇为无奈道:“朝廷会授予什么爵位,又岂是我能定下的?我认为公子高等人编纂的《语书》足以封侯,但朝廷封侯了吗?”
胡亥轻咳一声,面露一抹尴尬:“封侯那不可能。”
“你就尽量帮我多想想。”
嵇恒点点头,思索了一下,眼角无意瞥见了赢斯年前面放下的竹简,摸了摸下巴,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淡淡道:“还真有一个。”
“是什么?”胡亥欣喜道。
嵇恒问道:“织布会不会?”
“织布.”胡亥脸上笑容一僵,很干脆的摇了摇头,低声道:“那是妇人弄的东西,我再怎么也是个男子,这东西不行。”
“不学。”
“你可以学。”嵇恒认真道。
胡亥继续摇头。
他要是去学织布,这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要沦为笑柄。
他哪里受得了这种刺激?
胡亥直接摇成了拨浪鼓,满脸都写着抗拒。
嵇恒淡淡道:“我说的织布,并不是妇人那样织布,只是跟织布差不多,若是换个名词,伱也可以称其为‘造纸’。”
“造纸?”胡亥狐疑的看了嵇恒一眼,有些将信将疑:“这又是什么?”
嵇恒沉思了一下,想想如何说的更仔细。
片刻后。
嵇恒道:“布帛见过吗?”
胡亥脸一黑,无语道:“这怎么可能没见过,我身上就穿着。”
“羊皮呢?”
“那自然也见过。”胡亥道。
“树皮呢?”
胡亥脸更黑了。
他感觉嵇恒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他就算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不至于不知道什么是树皮吧?
胡亥嗡声道:“知道。”
“布帛上能写字,羊皮上也能写字,但你知道树皮上有的也能写字吗?”嵇恒又道。
胡亥蹙眉。
这他还真不知道。
但在脑海上想了想,又煞有其事的点点头。
他道:“树皮应该是能写,毕竟里面好像都挺白净的。”
“这跟你说的造纸有什么关系?”
“还有织布。”
“你先慢慢听。”嵇恒瞥了胡亥一眼,继续道:“你去寻些树皮、麻头、破布、旧渔网等物件,找个水流不算湍急的地方,将这些东西捆好扔进去,等这些东西在水里被泡发泡白后,再捞出来,用剪刀剪碎,用木锤砸,或者是用石磨碾。”
“最终弄成磨浆。”
“然后再用一些竹编将这些木浆网起来。”
“等木浆干了,那就是纸。”
胡亥睁大着眼。
他听得是一脸迷糊。
最终。
他还是忍不住道:“那是什么东西。”
“纸!”
“纸?”
见状,嵇恒摇摇头,只是口头描述,胡亥很难想清楚,只是道:“你先按我说的法子去弄,虽然可能会失败很多次,但最终应该能成。”
“整个过程其实就跟织布一样。”
“不过布相较更为简单,只是将线编织在一起。”
“而造纸则更加精细。”
“编织的是木浆,或者是一些木屑,将这些木浆自然的铺成平整一层。”
“晾干便成了。”
“这真能成?”胡亥一脸惊疑。
他感觉嵇恒自己都有些不确定。
“应该可以。”
“什么叫应该可以?”胡亥一脸不悦。
嵇恒笑着说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我只能给你提供办法,至于最终成还是不成,则取决于你的用心程度。”
胡亥看着嵇恒。
他总感觉嵇恒在糊弄自己。
他问道:“你说的这纸有什么用?”
嵇恒手向前一指,说道:“看到那竹简了吗?”
“看到了。”
“一枚竹简造价几何?”
“一枚竹简造价大概是三至枚秦半两。”胡亥道。
嵇恒道:“树皮、麻头、破布、旧鱼网呢?”
“应该.不怎么值钱吧。”胡亥不确定道。
嵇恒道:“一卷书,差不多由一百多枚竹简构成,上面的文字差不多四五千字,而若是在合适的羊皮上书写,或许只需两三张羊皮就足够。”
“而这纸便是取代羊皮的。”
“你可以理解为用树皮取代更高昂的羊皮。”
“只不过树皮太过光滑,墨汁落在上面,很容易就走形,因而需将这些树皮重新碾碎,再重新编制成较为粗糙但又相对平整的一层。”
“如此便能直接落墨书写了。”
闻言。
胡亥若有所思。
他凝声道:“这纸真能做到羊皮布帛的效果?”
嵇恒点头,他开头道:“不过你也不要抱太高期待,就算你用的只是树皮、麻头、破布、旧鱼网等比较常规的,但一旦数量上去,需要的人力将会是很大量,而且运送也是一笔不菲的开销,最终纸张的价格初期未必就低于竹简。”
“但只要不断改进,纸张的成本,便会不断缩减。”
“终有一日,或能做到低价。”
“到时.”
“取代竹简也未可知。”
“等真的到了那时,像赢斯年正在学习的《语书》等,或许不过两三页纸,便能全部誊上,地方的初级学室,还是朝廷修建的正规学室,也都会大幅受益。”
“天下读书识字的人也会大幅增加。”
“这未尝不是天下之幸。”
胡亥点点头。
他倒是想不到那么远。
他只知道若是真弄出来了,自己一定会受到父皇夸赞。
还能因此被赏赐爵位。
“具体怎么弄?”胡亥兴致勃勃道。
嵇恒摇了摇头,轻笑道:“前面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我自己并没有尝试过,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去摸索,如果什么都让我来弄,那你这爵位,多半是下不来的,不过我可以让赢斯年帮你搭把手。”
“再则。”
“失败乃成功之母。”
“多失败几次,积累经验,也未尝不可。”
“至于如何弄出精细的木浆,如何弄出精致的‘竹网’,这都需你自己想办法。”
“我帮不上。”
胡亥脸不由一黑。
但也并没有说什么,而且嵇恒说的也对。
若是什么都让嵇恒弄了,自己这爵位岂不来的太轻而易举了?又如何为会父皇认可?
何况当初二兄长等人也是这样,嵇恒只是简单说了一下,提了几句,其他的都是二兄长他们自己弄得,足足弄了一两年,更是多次跑到勘字署,请教程邈、王次仲等隶书大家。
他当时还觉得二兄长等人小题大做。
如今想想。
只是自己太自以为是了。
二兄长等人比自己年长,又岂会不比自己懂得多?
而今只是风水轮流转变成他了。
他沉思一阵,在脑海仔细记了一下,用力的点点头。
“好,我做。”
这时。
嵇恒朝一直探头盯着这边的赢斯年挥了挥手,让赢斯年去把早饭给端过来。
他饿了。
听到嵇恒这么使唤赢斯年,胡亥嘴角微微一抽,低声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他是我大兄的长子,如果不出意外,他甚至很有可能是未来”
嵇恒看了过去,平静道:“那又如何?”
“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既然来我这了,就要守我的规矩。”
“你是这样,扶苏是这样,始皇也是这样,他又岂能例外?”
“规矩。”
“才是治国的根本方略。”
胡亥眉头一皱。
他狐疑的看了嵇恒几眼,将这句话低语了几声,想明白了一些东西。
他缓缓道:“你是对的。”
“治理天下最重要的是让人守规矩,而为君同样要身为表率守规矩。”
“若是自己都带头不遵守,又岂能让别人去遵守?”
“规矩规矩.”
“既要守,也要破。”
“这其中的度,恐是难掌握。”
胡亥摇摇头。
他没有就赢斯年的事多说。
嵇恒既然让赢斯年做这些,自然是有嵇恒的道理。
不过。
他有时真佩服嵇恒。
真的是丝毫不为权贵折腰。
他看了眼四周,见赢斯年还未出来,还是想再问一下。
胡亥低声道:“对了,我最近真感觉赵高有些不太对,我之前还没有察觉到,但最近,赵高似越来越关心陛下的身体状况了,隔三差五都要来问一下我,还让我去服侍陛下。”
“我身为人子,服侍陛下,理所应当。”
“但赵高为何会这么执着?”
“我感觉不对劲。”
“尤其是你之前给我说过,赵高这人贼心不死,不会那么轻易罢休,我感觉他似没有死心。”
嵇恒看了眼胡亥,心中颇为感慨。
胡亥已经成长了很多。
他转过身,朝屋里走去,淡漠道:“宫中的事,不用给我说,我不关心,也不想知道,我只负责过好我自己的生活。”
“其他的不重要。”
闻言。
胡亥翻了个白眼。
他也觉得自己似多心了。
赵高毕竟过去是父皇的近臣、宠臣,如今父皇身体抱恙,赵高关心似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他已在心中暗暗打定主意,要跟赵高划清界限了。
他担心自己有一天会为赵高拖累。
他甚至有些后悔。
当初没有听嵇恒的话,直接不管赵高。
不然哪用得着这么担惊受怕。
正因为此。
他现在迫切的想求个爵位。
有了爵位傍身,他才有底气,继续在宫中安稳。
至少是能安心不少。
很快。
赢斯年就端着个木盘过来了。
三人各坐各的。
一时无话。
胡亥也直接蹭了顿饭。
而且还是赢斯年做的,胡亥吃的是有滋有味。
等早饭吃完。
胡亥便直接离开了。
他准备照嵇恒说的去尝试一下。
先试着弄点破布渔网,自己先倒腾起来。
赢斯年将碗筷刷了。
他重新回到了院里,将胡亥没有关上的门关好,而后好奇的看向嵇恒,问道:“夫子,那纸,真有这么神奇?”
嵇恒点了点头,轻笑道:“有。”
“而且比你想的更神奇。”
“只不过,纸这种东西,想推广开来,需要很长时间。”
“想将成本降下去,至少需数代人的努力,或者是靠行政的手段去征召大量工匠集中改善,而这都不是短时间能做到的。”
“但至少有了苗子。”
“一旦造纸的技术彻底成熟,对于旧有贵族士人的打击,将会是很大的,只不过在纸张技术彻底成熟之前,这些东西某种程度上,反而是有利于贵族跟士人的。”
“原因同样很简单。”
“因为只有这些人手中才有书卷。”
“技术这东西,从来都是一柄双刃剑,但有些东西,并不会随人强行阻止而消失,因而对于技术,作为一个朝廷,需要的不是堵,而是疏,更重要是要对这项技术有足够多的了解。”
“甚至有时可以通过行政的力量。”
“让一门看似很高端的技术,一步步的贴近到平常,而这其实也是商鞅变法中很重要的一个思想。”
“人人有爵等于人人无爵。”
“朝廷有时的作用,就是加快中间的混乱进程。”
“让一些可能为少部分人垄断的东西,直接变成天下人人能受益的东西,这样就从少部分人受益,变成了国家受益。”
赢斯年点点头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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