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
扶苏起的很早。
稍微吃了点东西,垫了垫肚子,就如当年的始皇一般,伏案批阅起了奏疏。
案上第一份是折合起的纸文。
见到这文书。
扶苏眉头微微一皱,他自然是清楚,这文书是出自何人之手,普天之下,能用这纸给自己上书的。
只有一人。
便是自己的长子。
嬴斯年。
这纸虽为始皇认可,但正如嵇恒所说,目前的造价太高,远高于寻常的制造竹简,因而并未传开。
日前只在小范围内使用。
他伸手,捏着纸的一头,将这份纸制文书掀开,只一眼,扶苏就脸色微变,等看完,脸色更显阴冷。
良久无言。
扶苏就这么看着,来回看了数遍,最终将这份文书放下了。
“做暴君吗?”
“趁着内外安定,天下定于一,众望所归之际,将一些可能影响天下的不稳定因素给解决掉。”
“这便是由乱至治的过程。”
“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一朝天子一朝臣……”
扶苏低语。
之前的他,对这两句话,感触并不深,只是感到有些窘迫,如今却渐渐明白了这两句话的含义跟重量。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这是帝王的职责。
非是不能拖着,跟朝堂大臣和和气气,而是这样一来,只会将麻烦不断堆积,最终让大秦积重难返。
而要将这两句话办到,无可避免的要成为‘暴君’,因为这就是要做到刻薄寡恩,翻脸无情。
片刻后。
扶苏将这份纸制文书撕的粉碎,而后扔进了不远处的火炉中,有纸的进入,火势腾地一下高涨,将扶苏的脸照的通红。
待这份文书彻底化为灰烬,扶苏才拂袖离开,他重新回到高台,开始琢磨起‘杯酒释世官’。
夏商周三代以来,世卿世禄便已成型,距现在已有上千年,早已深入人心,根深蒂固。
不过随着大争之世开始,礼崩乐坏,天下旧有秩序开始崩解,世卿世禄渐渐被抛弃。
但这也仅仅是让底层的‘士’有了上升空间,但士大夫这个存在,从来没有想过改变一日出仕,终身任职的惯例。
也没人想去改变。
其中牵涉到的利益群体太多了。
遍及整个天下。
此外。
嵇恒其实几乎没有出过这般于大多数人为敌的主意,但这一次,嵇恒例外了,他让自己站在了天下大多数的对立面。
而且是以十分霸道的方式。
扶苏思索着。
最终。
他也是下定了决心。
嵇恒说的没错,有些事注定要去做的,自己不做,后世人恐就没有那么好的机会去做了。
而且越往后,朝堂的整体局势是越发趋于稳定的,越稳定,越没有求变的欲望跟需求,想要推动改变,无疑会更加艰难。
始皇是没机会。
天下动荡在即,不可能去做内耗的事,也没办法去推进,但他不一样,如今的他,万事俱备。
但也不得不谨慎。
稍微出点差错,对朝堂的影响太大了,对天下的影响也太大了。
下意识。
他就想找人商议。
但这个念头刚生起,就被扶苏掐死了,这种事不可能谋于外人,唯有自己去设计。
万幸。
他当初并没当庭宣布官吏任选,也没有直接说出要在天下推行省州制,不然恐真就追悔莫及了。
扶苏一脸后怕。
如今在嵇恒的梳理下,他已对自己之前的想法做出了斧正,他之前的想法,实在是太过简单了。
“兵!”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想要最终目的达到,就要从一开始就让百官生出不安,让其不得不选择折中。”
想罢。
扶苏朝殿外高声道:“魏胜。”
很快。
一直恭候在殿外的魏胜就到了,魏胜弓着身子,态度无比的恭敬,这几年,随着扶苏权势的增加,他能感受得到扶苏对自己有着一定的戒心。
原因很简单。
赵高。
“臣在。”魏胜道。
扶苏笑了笑,神色缓和道:“魏胜,你现在去通知朝臣,告诉他们,三日后,朕会在宫中设宴。”
“也想问问他们对于国家大政的意见跟想法。”
“另外。”
“再去把宗正叫来。”
“朕同样有要事要吩咐给他。”
闻言。
魏胜不敢怠慢,连连点头,而后快步跑去传信了。
殿内。
扶苏端坐席上。
脑海中思索着殿外领兵之人。
现任郎中令为冯劫,冯氏一族在朝中影响力很大,随着王氏衰落,李斯退下,冯氏已一跃成为仅此蒙氏的存在。
只不过冯氏深谙保身之法。
很少出风头,也习惯跟自己保持同步,更不轻易去表露自己的主见,因而并不怎么引人注目。
但身在其位。
族中又有这么多人在朝,这又岂是想不醒目就能做到不醒目的?
他不是瞎子。
更不会当做视而不见。
如今冯去疾在丞相之位上已十一年了,也年过六旬,却从未提及过一句主动退下。
分明是想干到死。
或者是想坚持到,实在坚持不下去时再退下,放在臣子的角度,这一切都无可厚非,但他是帝王。
他要的是朝堂有活力,而不是始终为一群暮气沉沉的老人把持着朝野。
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又未尝不是无奈之举?
若是真的推行了到龄离退的制度,大秦的朝堂及地方官员,都能腾出很大的晋升空间。
于国有大利。
“谁人最合适呢?”扶苏一时没有太多头绪,他并不想用朝堂的官员去领兵。
他不想冒一点风险。
沉思片刻。
他始终没找到合适人选,就在他看着之前拟定的官吏人选时,一个名字突然引入了眼前。
缭可。
他记得这人。
是最早监督嵇恒院子的人。
而这人最终因嵇恒的提点,主动去到了军中,而后又踏上了士官转职的快车道,加之蒙毅在砀郡大开杀戒,造成官吏奇缺。
最终。
缭可被安置在了砀郡。
而后没两年,关东乱了,他这位在军中领兵数年的官吏,自然而然的要站出来,而缭可在抵抗陈余跟田齐的攻城中斩获了不少功绩。
这次同样位列朝堂赏赐的大名单。
缭可,他的晋升路线,很完美,完美的嵇恒的一切规划,都是为此人准备的,所有机会,他都踩到了。
扶苏蹙眉。
他内心并不怎么想用缭可。
但如今的情况,缭可最合适,他是嵇恒一手提拔的,虽出身关中,但跟朝堂大臣都无联系,又是在关东立的军功,同样需要晋升位置。
又因经过战场厮杀,身上有股铁血意志,让其安置在殿外,朝臣多少也会意料到气氛不对。
也更利于后续操作。
更关键的是。
无论缭可是不是嵇恒‘培育提拔’的,现在跟自己都算是一路人,他是可以去相信的。
大不了。
以后将缭可另作他职。
想到这。
扶苏面色稍缓。
这时,殿外有宦官传话,宗正到了。
扶苏收回心神,高声道:“让宗正进来吧。”
嬴贲入殿,躬身道:“老臣嬴贲参见陛下,陛下万年。”
扶苏笑道:“宗正无需这般多礼,这次将宗正叫来,主要是想跟宗正商议一事。”
“陛下请讲,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嬴贲一脸慨然道。
扶苏轻笑一声,摇头道:“如今天下归一,内外安宁,何来让宗正去赴汤蹈火的事?”
“宗正就莫要说笑了。”
“朕这次叫你,只有一事,朕想动一动朝堂,宗正对此有何意见?”
闻言。
嬴贲心神一凛。
他抬起头,神色深邃的看了扶苏一眼,沉声道:“陛下是在忧虑如何安置这次平定关东叛乱的功臣?”
扶苏点头,叹气道:“是啊,当时没考虑这么远,只想着尽可能的减少人力物力财力,结果,到头来,却是问题众多。”
嬴贲狐疑的看了眼扶苏,他可不信扶苏当真是一点措施都没有,只怕是心中早就有了定计,只是不便说出来,这才想借自己之口。
嬴贲道:“陛下想法并无错,也的的确确减少了关中损失,也为关中休养保障了很长的时间,在这几年,关中发展迅速,黔首有口皆碑。”
“至于平定叛乱的功臣,臣一时愚笨,实在没有想法,还请陛下恕罪。”
嬴贲直接认罪了。
他的确想不到解决之法。
也不敢卷入其中,朝堂的官职就这么多,想把关东的官员安置进去,必然要朝堂的官员退下。
那谁退?
若是提供的官职低了,只怕这些功臣会心有不满,若是退的多了,又有多少人能同意?
最终朝堂只怕会吵的不可开交。
他虽为宗正,但这种事,明显不是他能够随意掺和进去的。
见状。
扶苏点点头,丝毫不意外。
他的确料到了嬴贲会有此反应。
毕竟这件事明显就是一個烫手的木柴,谁都不敢轻易介入,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得罪一大批人,更会惹祸上身。
扶苏叹息道:“但事情总归是要解决的,继续这么拖,也终究不是办法,宗正当真没有建议?”
嬴贲摇头,苦笑道:“臣无能。”
扶苏默然不语。
君臣无言。
良久。
扶苏似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道:“朕之前曾听有人说过一件事,当今天下,最合适的政治体制,当是三级分管制度。”
“在地方上再新设一省或州,这部分机构代朝堂管理地方郡县,实现中央跟地方的双重管辖。”
“以此来保障朝堂对地方的有力控制。”
“不过想做到这一步,却是要将朝堂官员的职权细分,不再是三公九卿,而是以笼统的行政相关,设立出具体的事务部。”
“如此一来。”
“天下就会多出很多官职。”
“也就能容纳下这么多的官吏,还能加强朝堂的整合及对天下的控制。”
“宗正认为如何?”
扶苏看向嬴贲,眼中闪烁着亮光,仿佛对宗正的回答,充满了希冀。
闻言。
嬴贲眉头一皱。
他没有直接开口,而是思索了一阵,最终摇了摇头道:“臣认为不妥,如今天下体制已经确立,若是贸然变更,恐会造成朝堂动荡。”
“内政混乱。”
“如此情况下,大秦刚刚转好的局势,恐会再度恶化。”
“臣不敢苟同。”
“请陛下三思。”
嬴贲一脸严肃,态度无比明确。
这个想法太草率了。
看似很美好,实则弊端太多。
得不偿失。
现在的大秦一片向好,欣欣向荣,这么做,无疑是在自乱阵脚,也会打破现有稳定。
“真没有推行可能?”扶苏问道。
“没有。”嬴贲很坚决。
“当真没有?!”
“没有。”
嬴贲回答的异常果决,无论扶苏问多少遍,他都是这个回答,他身为宗正,同样担负着为大秦保驾护航的责任和使命。
他不可能放任扶苏倒行逆施。
而且这个回答,并不仅仅是他一人的回答,也是满朝大臣的回答。
见状。
扶苏点点头。
并没有继续强势询问。
这倒是让嬴贲有些意外,同时也不禁暗松口气。
他还真怕扶苏一意孤行。
“那宗正可有什么其他好的解决之法?”扶苏把问题再度抛给了嬴贲。
嬴贲一脸尴尬。
却是摇摇头,不知如何开口。
扶苏也不动怒,轻笑道:“朕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宗正的话言之有理,之前的确是朕考虑不周了。”
“但当下的问题必须要解决。”
“贸然的推出省州制不妥,那可否将关中这几年的发展经验,如法炮制的搬到关东呢?”
“在关东挑选几个地区,作为重点扶持区域,让其跟关中一样,同时民生的快速发展,无疑也会让民人对这几地高看几眼。”
“甚至会将这几地,看的比郡府还要高。”
“如此情况下。”
“可否直接将这几地设为朝堂直管的特区,再从朝堂派出官员直接管辖,而这几个地区的主官,兼任朝堂职位。”
闻言。
嬴贲一愣。
他听的有些迷糊。
后续不禁垂头,暗自沉思了一阵,这才暗暗琢磨出了一些门道,这其实就是另类的‘分封’。
另一种虚封。
名义上是朝堂官员,实则是地方主官,但又身具朝臣的权柄,这已经近乎是一个地方小诸侯了。
这样安排,的确可行。
嬴贲迟疑了一下,有些不确定道:“臣愚笨,察觉不到其中的问题,私以为可行。”
“请陛下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