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儒臣法,这就是始皇为长公子铺的路吗?”胡亥用力攥紧了拳头,眼中充满着不甘和失落。
嵇恒又小酌了一口,浑不在意道:“帝王家苑之事,没必要太上心。”
“现在回到最开始所讲。”
“我之所以说大秦未终结乱世原因便在于此。”
“黔首未集及旧贵族乱法,大秦立国九年并未得到任何解决。”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始皇也不会急着解决。”
“天下之所以会存在黔首未集跟旧贵族乱法,根由便在于关中跟关东文化制度不同。”
“大秦的确灭掉了六国,也建立起了一套统一的体制,甚至是尺土不封,但六国旧贵族的传统力量,并未因秦的短暂统一,受到真正的遏制,这些旧贵族的社会基础依旧存在,仍然能保存甚至积聚起很大的势力。”
“近些年天下亡人陡增,未尝不是矛盾激化的表象。”
“就我自己理解,秦灭六国,只是单纯以军事的手段,消灭了六国,只是消灭了六国的君主和六国统治地方的朝廷,并没有将旧有的六国社会结构一并摧毁。”
“因而秦之灭六国,毋宁视为一次政治、军事层面的灭亡,尚未从根本上摧毁分裂的土壤。”
“天下陷入纷乱实则是必然的!”
胡亥深吸口气,稳住心神,从怅然若失的心绪中恢复过来,听着嵇恒的话,他眉头一皱,道:“听你的意思,大秦今后会大乱?”
嵇恒沉吟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胡亥冷哼道:“你前面也说了,始皇为长公子铺就了一条‘君儒法臣’之路,长公子宅心仁厚,上位后,只要按部就班的施行仁政,又得蒙恬上将军相助,天下怎么可能还会乱?”
嵇恒摇了摇酒壶,还有一小半,道:“靠仁义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大秦是靠武力,强行将天下整合在一起。”
“在统一的过程中,大秦一直试图将秦国的法律、制度推往六国,试图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体制统一,但一个军事国家仅通过武力的手段,就想实现向文治国家的转变,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只要关中跟关东的文化、体制没有彻底融合,大秦内在的矛盾就会一直存在。”
“无论行多少仁义,最终都只能延缓。”
“终有一日会总爆发!”
“到那时,就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了!”
“这是历史的大势。”
“始皇只能做到帮扶苏稳住天下。”
“最终还需扶苏自己去走,施行仁政或许是对的。”
“但治国为政,仁与不仁,界限何在?”
“作为国家大政,对民众仁是仁,亦或对贵族仁是仁,亦或是对儒生仁是仁?”
“这都需扶苏自己去琢磨。”
“若扶苏真能明悟为政之仁,实现四海安定,天下太平,民众富庶,国家强盛,自能将始皇未竞之业完成,若是扶苏听信儒家,依旧遵从儒家那大而无当宽泛无边的滥仁,或许这项历史大任,会交由下个人来尝试。”
“也许这人姓刘,也许姓项。”
偏僻寂静的小屋内,嵇恒的声音持续回荡着。
胡亥阴翳着脸,心中有股戾气。
他认为始皇为扶苏做这么多根本就不值得。
扶苏是一位好兄长。
但如嵇恒所言,扶苏难堪大任。
隔墙。
扶苏涨红着脸,却不知怎么辩驳。
何为仁?
什么才算是仁政?
他在心中自问,自己真的知道吗?
扶苏羞愧的攥紧拳头,指甲更是嵌进了皮肉,却浑然不知疼痛。
他过去自认是知道的。
仁政,无非就是于民和善,休养生息。
但现在,他迟疑了。
因为这样的质问,始皇也曾经问过。
当初始皇下令坑杀嵇恒等四百余人时,他曾心急如焚的去劝谏,最终却被始皇骂了句‘滥仁’。
他当时执拗,便举了周武王灭商之后,伯夷、叔齐宁为孤忠之臣不食周粟的例子,想劝诫始皇,几个迂腐之士根本不足以动摇天下,若这么堂而皇之的杀之,只会给六国贵族搅乱人心之口实,甚至会使得民众惶惶不安。
始皇当时问他什么是仁?
他回答儒家仁爱。
始皇问他:‘在儒家眼中,天下郡县一治民众乐业是仁?那诸侯裂土刀兵连绵是不是仁?天下一统是仁,那分封诸侯是不是仁,儒称以仁爱治理天下为仁,那以法律为准绳治理天下,难道就不是仁了?’
他当时未回答上来。
始皇接着道:
“孔夫子一生讲仁,儒家几百年讲仁,但给过‘仁’一个实实在在的根基吗?”
“没有!”
“儒家不会给。”
“因为一旦给了,就没有仁了!”
“儒家的仁爱,那是儒生的‘仁’,随人而变,随心而动。”
“解释权在儒生手中。”
“他们说你是仁,那才能是仁。”
“世上真正给‘仁’下了定义的是法家。”
“法以爱民,大仁不仁。”
“天下真正的大仁是公平公正!”
始皇的话语在扶苏脑海不断的回响,他当时还固执的认为始皇在强词夺理,并没有真的听进去,在他当时看来,法家的律令如此严苛,更是让民众怨声载道,哪里称得上仁?
但现在。
他隐隐想清楚了一些东西。
大仁不仁,大善不惠。
扶苏轻轻叹息一声,嘴角露出一抹苦涩。
“小善如大恶,大善似无情。”
“父皇很早就告诉了我什么是仁,只是我自己一直没想明白。”
“父皇之所以把儒生赶出朝堂,也是想让我日后少受儒家影响,尽快明悟天下真正的仁道之政吧。”
扶苏长身而立,朝向咸阳宫的方向,恭敬的俯身作揖。
姿态无比的低微。
另一边。
嵇恒已讲起了旧贵族乱法。
他擦了擦嘴,又晃了晃酒壶,壶中酒已不多。
嵇恒道:“旧贵族乱法,其实跟黔首未集相依相存。”
“关东六国故地‘未附’‘未集’的民众,附集的对象主要就是六国旧贵族,而这些民众又成为六国贵族在地方集结势力,扰乱帝国法制的基础,两者可谓相辅相成。”
“眼下旧贵族乱法的情况已十分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