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
魏胜抱着一大摞竹简回来了。
看到这几十枚竹简,扶苏稍微愣了一下,随即似想起了什么,眼中露出了然之色。
那次郡县分封之议,足足持续了两三天。
这些竹简数量已很少了。
若真将那场争辩全数记下,只怕还要多耗费上百竹简。
毕竟在他记忆中,九年前的那场争辩,可谓立国以来最为激烈的。
盛况空前。
朝中大臣几乎都有出列献言。
而就在那场争辩之后,王绾、隗壮、尉缭等老臣陆续退下,李斯、姚贾、郑国等人彻底走上前台,这场关于‘郡县分封’的争辩,可以称得上是一举改变了当时的大秦朝堂。
想到这。
扶苏眉头一皱。
当初朝野争辩之时,他因涉世不深,并未过多参与。
而今回想,也意识到那次争辩的不同凡响,再联想到嵇恒临走时留下的话。
不禁对那次的争议多了几分凝重。
魏胜喘息了一阵后,作揖道:“公子,刚才臣抱竹简回来时,御史府有官员向臣说,幼公子在狱中给公子传信,想让公子替幼公子去借一下跟‘郡县分封’有关的竹简。”
闻言。
扶苏轻轻一笑,道:“我倒忘了这出。”
“你等会寻几个刀笔吏,将这些竹简誊抄一份,送到狱中去。”
魏胜面露难色,低声道:“公子,这些竹简内容涉及大政机要,不容为外界窥视,而且宫中向来也只存一份,统一交由御史中丞负责,私下誊抄,这罪责臣和那些刀笔吏实在承担不起。”
“而且此举有悖律令。”
“若为陛下知晓,恐又会责备公子。”
“望公子三思。”
扶苏眉头一皱。
魏胜的确说的是实话。
郡县分封争议,事关大政机要,严禁丝毫外泄。
私下誊抄,更是重罪!
他前面急于查看,无心之下,差点犯了大错。
扶苏肃然道:“是我疏忽了。”
“如此......”
扶苏思索片刻,开口道:“你先去寻几个刀笔吏,但不要急着誊抄,等我去陛下那一趟。”
“若是陛下应许,你们再誊抄不迟,若是陛下不准......”
“那也只能作罢了。”
“诺。”魏胜连忙应诺。
扶苏伸手将翻开的竹简合上,无意间却瞥见了竹简所书。
上面记着的正是自己当时之言。
一时间。
扶苏停下了手。
仔细看起了上面记下的文书。
上面记着自己当时说:“大秦一统华夏,皆由将士鲜血而来,理当推行郡县,由国家统一治民,使民无私政之苦,扶苏纵为皇子,若求封国而行私政,大秦国法安在?”
扶苏看着上面所书,也是苦笑着摇头。
他当时涉世不深,根本就应付不来,只空洞的说了几句。
根本不关痛痒。
他迟疑了一下,接着往下看去。
只一眼。
扶苏就愣住了。
因为接下来,理应到其他公子表露看法了。
只不过二弟高、三弟将闾等公子都没有开口,他当时年仅二十,刚刚开始接手政事,并不觉有什么问题,而今回头看史官记录的文书,却陡然察觉到了异样。
上面记着:其他公子欲言又止,惴惴不安的望着帝座,纷纷低下头去。
其他公子非是没有观点。
而是不敢说!
以至后面始皇还说了句:‘愿说者便说,无须顾忌。’
他当时年轻,以为是其他公子羞于开口,甚至还出面替其他公子求了情。
而今看来。
自己当时根本会错了意。
其他公子并非不想表露自己的看法。
而是不敢。
因为他们支持分封!
所以不敢当始皇的面说出来。
扶苏通红着脸,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他将案上竹简彻底摊开,快速的向下扫去,当把跟诸公子奏对的竹简全部看完后,颓然的坐到了地上。
扶苏有弟十一人。
除了胡亥之外,其他人都未开口。
他过去自认对其他公子都很好,至少也是兄谦弟恭,但如今才发现,完全是自己一厢情愿。
他颤手将竹简合上,痛苦的闭上了眼。
“我其实早该明白的。”
“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
“若是不行分封,若我上位,其他公子,只是空有公子之名,实际是没有任何显贵的匹夫。”
“他们当时恐是很希望我支持分封吧。”
“我当时自以为跟上了父皇想法,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其他。”
“我竟连做兄长也不称职。”
扶苏凄惨一笑。
他这时突然又记起了胡亥所讲。
“胡亥身为皇子,不求一己之利,唯愿天下大治,胡亥不做封国诸侯,只做大秦良臣。”
只是当时他根本就没这个意识,还觉得胡亥跟自己想的一样。
而今听来,更觉嘲讽。
“公子,公子......”扶苏神色的异样,引起了魏胜的不安。
扶苏回过神来。
他看向魏胜,无神道:“魏胜,你跟在我身边十几年了,你来说说,我作为一名兄长,究竟称不称职?”
魏胜吓得跪倒在地,满脸惊惶道:“公子之悌孝,世人皆知。”
“公子作为长兄,自然是称职的。”
“称职?这话你信吗?”扶苏嗤笑一声,从地上爬起,缓缓朝殿外走去,轻声道:“这些话,我以前也信,但现在不信了。”
“正如我不再信儒家一样。”
“三人成虎,听别人夸的多了,却是自己真信了。”
“但假的终究就是假的!”
“我扶苏不是一个好人子,也不是一个好兄长。”
“我其实早该明白过来的。”
闻言。
魏胜脸色惊变,惴惴不安的跪伏在地,不安道:“是臣失言,让公子失虑,请公子治罪。”
扶苏没有回头,叹气一声道:“起来吧。”
“跟你无关。”
“我只是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一些陛下当初就告诉过我的道理。”
“我之前不懂,但经历了一些事,看到了一些东西,读过了《韩非子》后,我似是明悟了过来。”
“下去吧。”
“去寻三五個刀笔吏。”
说完。
扶苏大步走出宫宇,朝咸阳宫走去。
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
魏胜颤巍的从地上爬起,浑身上下早已湿透,惊惧的看了眼大案,那已被合上的竹简,忙不迭的退出了书房。
雍宫再度变得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