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厅之中,格莱斯顿端着红酒杯坐在角落里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他望着血红色的酒液上倒映出的年轻脸庞,一只手按在额前止不住的摇头。
他喃喃自语道:“威廉,瞧瞧你都干了什么?你向选民们宣称自己要清除政府内部的腐败问题,可是今天却眼睁睁的看着一桩腐败案件发生在自己的眼前。而你,居然什么也不打算做,伱这样干岂不是辜负了皮尔爵士和纽卡斯尔公爵的期待?”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用手狠狠地搓了搓自己的脸,直到脸颊都被他搓成了苹果色,他这才感觉心里要稍微好受些。
正当他打算出门透透气时,忽然眼睛的余光瞥见了一抹靓丽的红黑色裙子来到了他的面前。
格莱斯顿先是一阵愕然,旋即低垂的脑袋缓缓抬头向上看,那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姑娘——凯瑟琳·罗斯维尔小姐。
凯瑟琳看起来也有些紧张,她两手交叠的放在腹部,似乎想要学习那些在社交场所如鱼得水的成熟夫人。
但是一个刚刚17岁的小姑娘无论如何都是装不出那副神态自若的模样,再昂贵精致的洁白妆容都盖不住脸颊泛出的那抹羞赧红晕,更别提那双已经被她紧张到揪出褶皱的蕾丝手套了。
“威……威廉,你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我站在这里蒙羞吗?”
“啊……”
还没清醒过来的格莱斯顿闻言,愣头愣脑的回道:“抱歉,凯瑟琳,你大概是站累了吧,要不坐我身边?你看起来需要一点雪莉酒,我这就去给你倒一杯。”
凯瑟琳听到这话,又羞又气的望着格莱斯顿。
要不是今天听说格莱斯顿会到这里参加舞会,再加上自家老爹软磨硬泡,她说什么也不愿意来到这个闷到让人心里发慌的地方。
而为了等待格莱斯顿邀请她跳第一支舞,她更是一连拒绝了好几位不懂事的追求者。
然而,她在舞厅里等了半天,却迟迟不见格莱斯顿上前。
等到后来,她甚至发现这位少爷直接不见了。
要不是老怀表罗斯维尔先生拦着不让闺女回家,男仆们也不敢忤逆老爷的命令,这会儿凯瑟琳小姐估计已经躺在自家卧室的大床上入睡了。
然而千等万等格莱斯顿都不来,凯瑟琳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主动出击,却得到了这样的回复,这不由得让观念保守的凯瑟琳小姐有一种受到侮辱的感觉。
一直盯着这边情况的罗斯维尔先生发现情况不对,赶忙和朋友们道了个别跑来打圆场。
罗斯维尔先生赶忙来到处于崩溃边缘的女儿身边,先是低声安抚了一句:“别生气,亲爱的,今天威廉和他父亲有一桩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许是谈生意谈的头昏脑涨了,而且我看他一直没有邀请女士跳舞,那位置肯定是留给你的。”
语罢,老怀表又满脸笑容的挪动两条指针顺着刻度线走到了格莱斯顿面前,滴滴答答的撮合起了这一对社交新人。
“威廉,你为什么不邀请凯瑟琳跳一支舞呢?她今晚可没有舞伴。让女士在舞会中缺乏陪伴可是一种很失礼的行为。”
格莱斯顿听到这话,榆木脑袋才终于开了窍,他赶忙起身道:“啊!凯瑟琳,抱歉。我……我是想邀请你跳舞来着,只是刚刚……抱歉,真的抱歉,刚才发生了许多事情,我的脑子太乱。”
凯瑟琳见格莱斯顿并不是故意在给自己难堪,本就对他存着好感的富家小姐很快就把心中的疙瘩解开了。
她反倒开始好奇到底是什么事情能把向来冷静的格莱斯顿弄成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大着胆子坐到了格莱斯顿的身边:“威廉,你到底是怎么了?”
罗斯维尔先生见到两个慢热新人终于进入了状态,老怀表很快便悠哉悠哉的把自己重新藏回了口袋里。
他一步步的向后退去,还一边退还一边朝着新人们鼓励道:“没错,聊聊天增进了解也是很有益处的,社交并不总是需要跳舞。威廉,记住,别提英格兰银行的加息,也别提黎凡特和美洲的生意。除非你想要吸引的不是凯瑟琳这样美丽动人的姑娘,而是像我这样浑身散发着铜臭味的老头子。”
凯瑟琳听到这话,只是瞪了自家老爹一眼。
而格莱斯顿则没有察觉到这些小动作,又或者是察觉到了但也不主动说。
他同样将屁股向凯瑟琳的身边挪了挪,美人香气窜入鼻中,年轻旺盛的荷尔蒙发作,刚刚才有些清醒的脑袋很快又变得晕乎乎了。
“嗯……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是对我父亲和黑斯廷斯警司交流的事情有些看不过去……”
凯瑟琳闻言,颇有同感的点头道:“我有时候也不太喜欢我父亲的发言,就像刚才……当然,威廉,我说的不是针对你的那部分。”
“针对我也没事。”格莱斯顿自嘲似的笑了笑:“其实我今年还挺失败的。党内初选输给了一个犹太人,当时我还觉得不服气,但是现在看来,他能战胜我确实是有原因的。也许他在表达方式上显得很浮夸,但是至少他在竞选纲领的选择上要比我务实的多。”
凯瑟琳见他这么灰心丧气,开口安慰道:“威廉,不要这么说,还记得小时候吗?你和我说:人,总是要仰望点什么。务实虽然好,但是我总觉得那是庸俗的同义词。”
格莱斯顿笑了笑:“凯瑟琳,那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康德说的。而且他不只说过这一句,他还说过:以人性这种弯曲的木材,做不出什么直的东西。”
凯瑟琳点头道:“我知道那是康德说的,但是第一次对我说这句话的是你,这就足够了。”
“凯瑟琳……”
格莱斯顿望着身旁的美人,一时有些失神:“谢……谢谢你,你总是这么善解人意。不过多亏了你,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我……我……”
格莱斯顿正想要继续说下去,可脑海里父亲的训诫却一闪而过。
他半张着嘴沉默了一会儿,凯瑟琳见状不由问道:“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什么。”
格莱斯顿笑道:“通常来说,在社交场合,都是绅士们迁就淑女。但是现在却轮到你来照顾我的心情,这怎么能行?我听罗斯维尔先生说,你很喜欢伦敦的生活,你喜欢那里的音乐、绘画、建筑等等。对了,你知道留声机吗?我这次从伦敦回来,正巧带了几张留声机用的唱片。虽然唱片听起来没有音乐会上好,但是用来排忧解闷也足够了。明天我就把东西给你送过去。”
凯瑟琳听到这话不由惊喜道:“原来你也喜欢听唱片吗?留声机刚刚在伦敦发售的时候,我父亲就派人弄了一台回来,只是我家里的唱片没那么多,只有寥寥几首曲子。虽然它们都很好听,但是每天翻来覆去的听,我都快听腻了。”
“是吗?那看来我还真买对了礼物。”格莱斯顿笑着问道:“你喜欢哪位钢琴家的曲子?门德尔松、巴特、莫谢莱斯还是克莱门蒂?让我猜猜,该不会是黑斯廷斯的吧?大伙儿都说你很安静,但是我知道,你安静的外表下藏着的可是一颗热烈的心,黑斯廷斯先生的《钟》正适合你。”
凯瑟琳微笑着回道:“威廉,你还真了解我。我家里的那些唱片里,我最喜欢的就是那首《钟》了。我为了学它花了一两个月的时间,但是弹出来的效果远没有黑斯廷斯先生那么激昂有力。话说回来,黑斯廷斯先生是真的打算从钢琴界隐退了吗?他明明那么年轻,完全还有大把的时间创作更多优秀的曲子啊!”
格莱斯顿闻言禁不住起了些想要逗弄凯瑟琳的心思,他笑着回道:“或许是因为黑斯廷斯先生遇见了肖邦先生吧?你应该看过那篇告别音乐会的报道吧?黑斯廷斯先生说,他在肖邦的面前提不起继续演奏的信心,既然无法做到最好,不如将舞台让给更闪耀的音乐明星。”
凯瑟琳不由感叹道:“真是个浪漫的人。他的音乐生涯虽然短暂,但也称得上传奇。一首《钟》宣告了他的横空出世,而一首肖邦的《致黑斯廷斯》则成了他的谢幕曲。不过,黑斯廷斯先生如果不弹琴了,他今后要以什么谋生呢?像是他这种钢琴家一般都是很小就开始学习音乐,可以说除了弹琴以外,他们什么都不会做,也照顾不好自己。真希望《钟》的唱片能给他带来足够的收益,要不然他今后就只能挨饿受冻了。”
格莱斯顿听到这话,脑海里不由闪现父亲给亚瑟送去一大箱子钱的画面,一时之间竟然被噎住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口回道:“凯瑟琳,你还是这么善良。不过你完全不必担心黑斯廷斯先生的生计,他是个音乐家中的异类。弹钢琴只是他的一时兴趣,他的主业是苏格兰场的高级警司,而且前不久才刚刚被派到利物浦查走私。”
“高级警司?查走私?”
凯瑟琳先是一愣,旋即想到了什么。
这位富家小姐瞪大了眼睛,扭头望向了左手边的吸烟室:“这么说……”
“没错。”格莱斯顿苦笑道:“吸烟室里面那个就是。”
“我的上帝啊!”凯瑟琳捂着起伏的胸口,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激动:“我得去告诉索菲亚和薇薇安她们,她们肯定会高兴地晕过去。威廉,你知道吗?她们俩都是黑斯廷斯先生的狂热粉丝。”
格莱斯顿不解道:“黑斯廷斯先生有粉丝我不难理解,但是应该不至于到狂热这份上吧?毕竟作为一名钢琴家,他的作品暂时还是太少了。”
凯瑟琳摇头道:“威廉,你难道忘了索菲亚和薇薇安的兴趣了吗?她们俩除了喜欢音乐以外,还喜欢自然哲学,尤其是最新潮最前沿领域的自然哲学。她们说黑斯廷斯先生不仅是一位杰出的钢琴家,而且还是一位电磁学领域的青年大师,就连皇家学会的月刊上都发了好几篇论文,而且还是和法拉第先生联合署名的。这样的人物,她们俩能不狂热吗?
你也知道,她们之前对法拉第先生就已经够狂热的了。铁路没开通之前,她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坐马车去伦敦听法拉第先生的讲座。铁路开通之后,只要是法拉第先生出场,她们更是期期不落下。我听说去年她们还在伦敦置办了房产,就在皇家学会所在地格雷山姆学院附近,而这只是为了能够在听讲座的时候方便一点。”
格莱斯顿闻言禁不住饮了一口雪莉酒:“这么说来,她们确实有理由对黑斯廷斯先生狂热,甚至我觉得还能更狂热一点。毕竟除了电磁学研究者和钢琴家的身份以外,他还刚刚代表不列颠击败了巴黎剑圣伯特兰呢。你瞧见他腰间的那柄佩剑了吗?那是国王陛下御赐的。”
凯瑟琳难以按捺激动之情,她开口问道:“待会儿你能替我引荐一下黑斯廷斯先生吗?”
格莱斯顿一听到这话,心里就禁不住有些别扭:“你……很喜欢他吗?”
凯瑟琳望见格莱斯顿那副不情不愿的表情,心里一方面觉得有些高兴,另一方面又有些得意,她嗔怪道:“威廉,我是想把他介绍给薇薇安和索菲亚。当然……我个人也存在了一些小心思,但……不是男女方面的,我记得他和肖邦先生很熟吧?
其实《钟》在我的心目中只是排第二位的,我最喜欢的是肖邦先生的那首《致黑斯廷斯》。我想托他帮我问问,虽然这样有些失礼,但是我真的很想要一份肖邦先生的《致黑斯廷斯》曲谱,如果能附上他的亲笔签名的,那就更好了。”
“原来是这样吗!”
格莱斯顿闻言心情瞬间好转:“凯瑟琳,你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就算拼了命,也要给你拿回这么一份东西。不过令我没想到的是,你的品味居然和皇室是一个级别的。你知道吗?我在回利物浦之前听说国王陛下好像打算邀请肖邦先生担任皇家钢琴师的职位,国王和王后彻底被肖邦的音乐征服了。”
凯瑟琳闻言,柔和的目光中也闪亮了不少:“威廉,你真是个天使……”
她感谢的话刚说到一半,但是眼睛的余光却瞥见吸烟室的门前好像多了几个人。
女儿的品味高,老爹的品味自然也不低。
老怀表先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不仅时刻注意着女儿和乘龙快婿的动态,甚至还能抽空踱步到吸烟室外面和刚刚走出来的亚瑟等人套近乎。
“黑斯廷斯先生,想不到你用的居然是罗斯维尔牌的怀表,能在伦敦的一众优秀品牌中挑中我们的产品,您真是慧眼独具。怎么样?我们的怀表比起一般的低端货用起来顺手的多吧?”
亚瑟沉吟道:“嗯……其实不是我慧眼独炬,而是我的一位朋友向我推荐的。他很喜欢罗斯维尔的私人订制服务,伦敦的怀表品牌虽然不少,但是能够拉下脸帮他在怀表内盖上雕刻他想要图案的可不多。”
大仲马附和道:“没错,埃尔德的那块怀表可是价值连城的。以致于他都不敢在公共场合掏出来看时间,每次想瞄一眼几点了,都得找个无人的角落掀开缝隙仔细品鉴。”
海涅从亚瑟的手里接过怀表翻看了两眼:“罗斯维尔牌的怀表有这么好吗?那我要不也在这订一块算了,德意志的怀表质量差的简直令人发指,我之前用的都是瑞士货。罗斯维尔先生,这三畿尼金币您先拿着,如果不够的话,我可以再往上添。您听听我揣兜这动静,叮叮当当的,全是金币,我不差这点钱。”
路易挑着眉毛笑道:“海因里希,金币已经揣在兜里了。这回你应该能管住自己的嘴了吧?”
海涅掂了掂手里怀表的重量:“在伦敦我主要是骂德意志和法兰西,不列颠的问题等回了巴黎再说。”
路易闻言耸肩:“好吧,那回了巴黎,你最少记得加上匿名。”
海涅抬起怀表对准吊灯,望着上面的镀金层念道:“看在怀表的份上,这个小要求我同意了。顺带问一句,我那篇在打腹稿的文章可以在不列颠发行吗?”
亚瑟开口道:“当然可以,不过可能需要多改几次稿子,并随文附上对其他国家腐败情况的具体分析。”
“行吧。”海涅撇嘴道:“往好处想,这至少比奥地利和德意志的出版环境宽松多了。在奥地利,你就算说其他国家,他们也觉得你是在含沙射影、阴阳怪气。”
大仲马问道:“难道不是吗?”
“是又怎么样?”海涅强调道:“最少我已经没有直接骂梅特涅的屁股生了德意志痔疮还附带小便失禁了。”
罗斯维尔听到这话,笑呵呵的正打算继续恭维几句。
岂料舞厅门前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几个负责守卫的仆人正粗暴的阻拦着一个想要挣脱束缚冲进室内的男人,而男人的身后还站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少年郎。
“先生,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这是私人舞会,你不在客人的行列当中,那就不能进入这个地方。”
“让我进去,我要见黑斯廷斯先生!我要说的事情可比这该死的舞会重要多了,这会拯救很多人的性命!”
“你们到底在磨叽什么?还不赶紧把这个人赶出去!”
“抱歉,沃克先生,我们这就动手。该死!你这个杂种,和你好好说话你听不进去是吧?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男人愤怒的大叫道:“黑斯廷斯先生,我要见黑斯廷斯先生!”
眼见着那男人就要被警卫抬起来扔出门,亚瑟上前一步,将手搭在了警卫的身上:“天气这么冷,就让他进来喝杯酒吧。今晚的时间还很多,没有必要这么急着往外赶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