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咖啡馆里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和烟草味。
原本宁静而慵懒的典雅咖啡馆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决斗搅得乱糟糟,然而这决斗却像是春日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咖啡厅的一隅,刚刚还喊打喊杀的几位绅士气定神闲地端坐其中,他们各个身着剪裁合体的黑色燕尾服,领口洁白的丝质领巾映衬着修长的颈项,手中握着精致的镀银咖啡杯,姿态优雅而从容。
他们围坐在一张铺着雪白亚麻布的圆桌旁,桌面上散落着几份当日的《费加罗报》和《时代报》,就仿佛咖啡馆中的满地狼藉与他们无关,唯有手中的咖啡和桌上的报纸才是他们的世界一般。
那琥珀色液体在瓷杯中微微荡漾,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仿佛是一片独立于世事之外的静谧海洋。
他们轻轻吹散热气,浅尝一口,而后闭目品味,任由那苦涩与甘甜在舌尖交织,仿佛在用味蕾解读生活的哲学。偶尔,他们会用细长的银匙搅拌糖块,动作轻柔而有节奏。
至于咖啡馆的老板,此时正满脸笑容的站在他们身边,一手拿笔一手捏着菜单,殷勤的记录着几位绅士的点餐。看在上衣兜里插着的那张通体雪白、还散发着油墨香气、抬头露出若隐若现的罗斯柴尔德银行标识的支票的份上,他并不是特别怪罪这帮粗鲁的家伙砸了他的生意、毁了他精心装修过的小馆。
他只是轻声细语的请求这几位出手阔绰的绅士:“几位先生以后尽可以多来。”
亚瑟端着咖啡杯,小心的吹拂着冒出的热气:“所以说,误会解开了?”
维尼开口道:“呃……其实我也不大了解其中的内情。但是,总而言之,阿黛尔先前一直拒绝了圣勃夫四五年的时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雨果和阿黛尔的夫妻感情在某段时间里出现了裂痕,所以就让圣勃夫给得逞了。为了维持模范家庭的外表,为了他们几个孩子的成长,雨果和阿黛尔之前一直没有透露这件事,他们表面上依然维持着家庭的门面,但在私底下,阿黛尔允许了圣勃夫的求爱,而雨果则找上了朱丽叶·德鲁埃。”
大仲马哈哈笑着:“我和维尼一直以来都是很好的朋友,我们之间的友谊是不可辩驳的。这全是巴尔扎克那个小人从中挑拨,他简直就是虚荣的化身,嫉妒我在戏剧上的成就。他不过是一个小市民的儿子,但是却大言不惭的故意在自己姓氏的前面加上了‘德’,他以为这样就能哄骗读者认可他祖上是个贵族。”
他顺势接过话茬,不动声色的替亚瑟介绍道:“伊达·费丽埃、玛丽·多瓦尔、朱丽叶·德鲁埃,目前这三位巴黎最着名的年轻女演员,费丽埃与多瓦尔都已经名花有主了。不过好在,我还可以去追求德鲁埃小姐。”
大仲马手里的面包都惊得掉回了盘子里:“还有这回事呢?”
亚瑟本以为伦敦的圈子在男女关系方面就已经挺乱的了,但是反观巴黎这一头,法兰西人总是能给他整出点新花样来。
维尼闷不做声的喝了口咖啡,就像是在组织语言似的:“亚历山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提你这个事情。你应当知道圣勃夫那个家伙,一直都在追求雨果的妻子阿黛尔吧?”
大仲马急切的追问道:“他在那里面写什么了?”
维尼回忆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每个多情的女子如果初恋过早,她常常会有第二次恋爱。她在十八岁时发生的初恋不管怎样热烈,也不管环境怎样有利,都不会持续到二十四岁以后,二十四岁之后就出现一段间歇时间,这期间她的心处于休眠状态,于是新的感情也就日趋成熟了。”
维尼的这番发言,不止惊呆了大仲马,也惊呆了戏院常客维多克,连带着从伦敦来的黑斯廷斯爵士也被咖啡呛到了。
维尼补充道:“不止如此呢,你应当知道圣勃夫撰写文学评论每个月也挣不了多少钱,但是他依然在离雨果家不远的圣保尔旅馆租了一个房间,这就是为了让阿黛尔能够毫不费力的步行去看他。”
大仲马亲昵的搭着维尼的肩膀道:“我固然是风流,而且女士们也向来认可我。但是你应当知道,我深爱着我的小天使——伊达·费丽埃小姐,除了她以外,我的眼里已经无法容下别的女人了。”
维尼看到他们一直不说话,还以为他们是不相信自己的话,于是他又开口道:“我一开始也不相信圣勃夫会干出勾引阿黛尔的事情,但是我后来看到了他的那篇《论内心的浪漫生活》方才醒悟,原来这小子早就在觊觎阿黛尔了。”
维尼听到这话,客气的笑道:“维多克先生,德鲁埃小姐那边,你也已经来迟一步了,她已经完全沉沦于维克托的怀抱了。”
大仲马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总是写评论吹捧雨果的新作,称他为整个法兰西文坛浪漫派的新领袖呢!这是想要通过讨好雨果的方式,令他麻痹大意,从而拉近他和阿黛尔的距离啊!”
大仲马得意的笑道:“当然,我简直一刻都不能再多等了。她两年多以前就求我给她写一幕新戏,如今我回来巴黎,总该兑现这桩当年给她的承诺了。阿雷尔经理给你看了我的那个新本子吗?《卡特琳·霍华德》。这幕戏的女主角将会由费丽埃小姐出演,阿雷尔经理也知道,这角色就是我替她量身打造的。”
维尼闻言放下咖啡杯点头道:“我前几天听圣马丁门剧场的阿雷尔经理说了,你好像刚回巴黎就去找了她。”
维尼也知道大仲马和巴尔扎克素有仇怨,但是当着两位客人的面如此去揭他人的短,总归是不好的,他咳嗽了一声道:“亚历山大,之前算是我误会你了。大伙儿都知道你的风流名声,所以当我知道你邀请多瓦尔去伦敦助演的时候,难免心里……”
“维克托?”大仲马眼珠子一转,满脸的难以置信:“你是说雨果?维尼,伱不是在开玩笑吧?他可是大伙儿公认的模范丈夫、模范父亲啊!维尼,你要是听信了我的那些谣言也便罢了,但你怎么能去怀疑雨果呢?”
亚瑟听到这话,拿余光一瞥身旁的维多克,法国老神探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嘶……”
大仲马一撇嘴,生气的一捶桌面,就好像忘了他前不久才和维尼的情人多瓦尔打成一片的事情似的:“圣勃夫怎么能挖雨果的墙角呢?亏的雨果先前还对他那么提携。”
维尼听到大仲马的评价也不说话,因为不管是圣勃夫还是雨果,都与他关系不错,因此他并不是很愿意蹚这个浑水。
不过他看到另外两位客人瞠目结舌的模样,还是忍不住觉得脸颊发烫,他严肃要求道:“几位先生们,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你们,你们可千万别往外传。”
亚瑟与维多克互视一眼,两位老警察笑着点头道:“当然,维尼先生,您估计不知道我们俩是干什么的?我们的嘴向来很严。”
维尼一拍脑袋道:“我倒是忘了,您二位,一个是苏格兰场的主管,一个是保安部的神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
说到这里,维尼忽然又局促不安的双手捏紧了膝盖,就好像是想说什么又有顾虑一般。
亚瑟开口问了句:“您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吗?”
维多克也趁机给自己的侦探事务所打广告道:“先生,我在法兰西的名声您是知道的。至于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他可是全不列颠历史上第一位被封为骑士的警察。如果您有什么疑难案子要交给我们办,只要价钱到位,我们很快就能帮您搞定了。”
大仲马也在一旁附和道:“维尼,他们俩可不是在吹牛。维多克先生的事迹,在咱们巴黎的文学圈子里早就广为流传。至于亚瑟,我敢拍着胸脯向你保证,他就是整个英伦三岛最靠谱的条子。当初我差点叫海盗绑了卖到美洲去,就是他把我给救下来的。”
维尼在大仲马的规劝下,犹豫了好久方才下定决心道:“这……唉!好吧,既然这里没有什么外人,我就实话实说了。维多克先生,黑斯廷斯爵士,我确实要委托给你们一项业务。”
亚瑟笑着提起茶壶为维尼添满咖啡杯:“不用着急,今天还有很长时间,您可以慢慢讲。”
维尼捧起咖啡杯,眼中露出了回忆的神色:“实不相瞒,二位先生,最近我总有一种时刻被人盯着的感觉。”
维尼这话刚说完,大仲马便开口道:“维尼,你是不是太多心了?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你,但是你的心思有时候确实太过细腻,以致于经常疑神疑鬼的。像是你这样成功的诗人和剧作家被社会大众注意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
亚瑟闻言打趣道:“亚历山大,你可不能这么说,至少在我看来,维尼先生的直觉还是挺准的。比如说……多瓦……”
但亚瑟还未说完,大仲马便忽的抬起胳膊喊道:“烦请给这位伦敦来的绅士沏一壶上好的红茶,这该死的英格兰人喝不惯塞纳河水泡的咖啡。”
维多克眼见着大仲马要搅了他的生意,也连蒙带骗的给维尼灌迷魂汤:“这种担心一般不会是没来由的,维尼先生,正如仲马先生所说的那样,整个巴黎都知道你在戏剧上到底有多么成功。您写出一幕好戏,演上个50场,每场收入按2000法郎算,就是整整十万法郎。之前仲马先生和我说过,你们这些作家,通常能拿到10%的分成,此外,还能够通过出版剧本赚到相当于总体票房5%的稿酬,这加在一起就是一万五千法郎了。您一个剧本就能挣这么多,因此在那些隐匿于巴黎大街小巷的地痞流氓们看来,您简直就是个能下金蛋的母鸡啊!他们弄不好就是盯上了您,派了人手摸排您的出行路线,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就打算绑了您要赎金!”
维尼被维多克吓得脸色一白。
其实正如维多克说的那样,他自己也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更糟糕的是,如果只是他自己感觉被人盯上了,那么用多心还可以解释。
但是就在前阵子,他和多瓦尔夫人研究‘新戏’的时候,多瓦尔也没来由的提了一嘴:“我的小甜心,你最近有没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
维尼一开始以为是多瓦尔最近和其他人好上了,在屋子里藏了别的男人,她为了掩饰自己的反常行为,所以才故意说出这话,一旦那人被维尼发现,多瓦尔还可以用自己被监视的借口来搪塞。
当时的维尼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立马从床上蹦了下来,一个健步就冲向了那个他瞧着可疑的衣柜门。
但他在衣柜里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不过他跳下床的声音却惊起了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维尼怒得随便套上条裤子就往外追,但是当他冲到门外时,只看到了一个急匆匆跑过楼道拐角的黑影。
维尼一开始猜测那黑影多半是大仲马,但是以今天大仲马表现出的态度来看,又不太像是他。
最重要的是,黑影出现是在2星期以前,那个时候大仲马可还没到巴黎呢。
维尼一想到这儿,心中愈发觉得激愤和害怕。
激愤的是,如果对方是新的情敌,那自己一定要亲手宰了那家伙。
害怕的是,如果对方当真是谋财害命的强盗团伙,自己那天贸贸然追出房门可太冒失了。幸亏自己当时碍于脸面,不愿意衣衫不整的去追人,否则追上了岂不是正中对方的圈套?
维尼左思右想,还是觉得针对这种事情,必须得寻一伙儿比强盗更凶残专业的人来保护他和多瓦尔。
他将这段时间的奇妙遭遇和盘托出,听得大仲马惊声连连。
维多克则不慌不忙的掏出纸笔记录着,末了,这位巴黎神探还不忘略带调侃的询问伦敦同行的专业意见:“黑斯廷斯警监,您觉得这是一起什么案子?一桩正在踩点中的凶杀绑架案,亦或者是……下一桩赌上了浪漫与荣誉的决斗预演?”
亚瑟并不急着轻下定论,虽然他和维多克一样,都已经被政府体面劝退,人生中身为警察的职业生涯已经彻底终结,但这不代表他愿意给老东家苏格兰场丢脸。
亚瑟从维多克的记录本中抄下几个关键信息,将小纸条收进口袋里:“维尼先生,在我们搞清楚真相之前,我建议您应当雇佣布雷奥克侦探事务所的私人安保服务。因为,我们在搞清楚真相之前,可能需要在您的行程路线附近侦查几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