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旅馆中,维多克和亚瑟几乎是面对面的抽着闷烟。
两个人就坐在那里什么都不说,而且当下的情况似乎也不适合他们欢快的高谈阔论。
这两位法兰西和不列颠警界最好的侦探虽然在大部分情况下都算无遗策,但是这一次,他们两个显然都失算了。
在星期四下午这种时间,什么样的客人们才会来到一间平平无奇的小旅馆开房间呢?他们开房间的目的又是为了做什么?
这是一个相当值得研究的话题。
当然,不研究自然也没什么问题。
受益于这家小旅馆不算太好的隔音效果,哪怕不用亲眼确认,亚瑟和维多克也已经对客人们此时此刻的行为了然于胸了。
隔壁的巴尔扎克与伯尔尼夫人自然不必多提,他们自然是来修改巴尔扎克刚刚成稿的新作品。当然,修改之余,也需要一些其他活动作为余兴。
而对于那些主业并非写作的客人来说,他们的目的显然就更加单纯了。
虽然午后的阳光已经被天空中漂浮的厚重云彩遮挡,但房间里的空气却比先前更加躁郁。
维多克淡定的抽着烟,他冲坐在对面的亚瑟打趣道:“老弟,你别告诉我,你从前在苏格兰场的时候,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亚瑟耸肩道:“遇到自然是遇到过,干咱们这行的,不就是喜欢挑这种时刻下手吗?但是,四面八方全被偷情的男女包围,却还是头一遭。维多克先生,今天是什么巴黎的好日子吗?一间小旅馆的生意居然能这么好。”
维多克压低嗓音,弓着腰笑道:“老弟,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每一个工作日,丈夫外出不在家的时候,都是巴黎人的好日子。”
亚瑟开玩笑道:“每天都这样?这么说的话,巴黎人的精力也实在是太充沛了。我刚来巴黎的时候,亚历山大告诉我吃芦笋能强身健体我还不相信,但是今天在巴黎的遭遇,终于是让我确信了。虽然我不知道其中的科学原理何在,但是事实胜于雄辩嘛。”
维多克乐不可支道:“改天你上我家,我让家里的厨子给你好好弄点芦笋补补身子。在伦敦吃果冻,在巴黎就得吃芦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身在罗马,就得像罗马人一样行事,你要入乡随俗不是吗?”
亚瑟对于维多克的邀请倒不拒绝,他向来对这位侦探界的老前辈感兴趣:“芦笋自然是要吃的,不过我更想知道的是,你前两天究竟是怎么看一眼便知道这间旅馆是这些偷腥猫的聚集地的?”
维多克闻言,忍不住自吹自擂道:“或许我这么说,你会不高兴了。但是老弟,这就是伱和我之间的区别。我只要站在一个人的面前观察他几眼,便立马能分辨出这家伙性取向如何,他喜欢男的还是女的,是骗子、性变态还是赌徒。这种本领是我年轻时蹲大牢时总结出来的。而当我加入保安部以后,我为了加强这种看人的本领,还特意花费了几周的时间混杂于这些人中间,观察他们的行为习惯。”
亚瑟好奇道:“混杂于这些人中间?赌徒和骗子或许很好找,你只要混进一个犯罪团体便能轻而易举的遇见一堆这样的小瘪三,但是性变态和同性恋这样的人你又是在哪里遇见的?难道巴黎人已经开放到会大大咧咧的告诉别人自己的性取向了吗?你们这里的‘鸡奸罪’已经被取缔了?”
“不,当然没有取缔。巴黎和伦敦一样,鸡奸罪都是死刑。”
维多克叼着烟斗道:“不过死刑不代表就没人从事这种行当了。至少我知道塞纳河右岸的码头有个男妓们的聚集地,从卢浮宫到广场大桥一带时不时就能发现他们的身影。我当时就混在他们中间,观察他们是如何寻觅交易对象,完事以后又是如何敲诈、勒索客户的。这帮家伙威胁客户,如果不多付一倍的钱,那他们就会去警方告发二者一起犯了鸡奸罪,然后让大伙儿一起被绞死。”
说到这里,维多克又提醒了一句:“顺带一提,之前走进我们对面那间房子的那个小伙子,他就是个同性恋,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不信的话,一会儿我把他给钓出来,同他谈笔生意,你瞅准时机救我出来就行了。当然,如果你乐意的话,我们还能做个局敲他一笔。不过,我不是很建议你这么干,他们的身上油水不算多,我们的首要目标应该放在惩治那些诈骗犯身上。”
亚瑟听得大开眼界,他轻描淡写的问了句:“你的财富都来源于那些诈骗犯?”
维多克笑了声:“老弟,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现在可是做正经营生的。”
亚瑟望着维多克眼中的狡黠,也不明着点破。
不管是苏格兰场还是大巴黎警察厅,大伙儿都有一些不太好的收入来源。
对于高级警官来说,自然有各种贸易协会上门打点,而对于那些一线警员,他们通常会自己上门要钱。
至少就亚瑟的经历而言,他在苏格兰场任职的时候,就经手了不少一线巡警敲竹杠的案子。
而被敲竹杠的对象,大多就是这些被捏了把柄的黑色产业从业者。
当然,也不是所有时候都可以用贿赂收买警察。除去道德品质极为高尚与极为利益熏心的那两类人,大部分警察收不收贿赂主要取决于他最近是想升官还是想发财。
亚瑟正想与维多克多聊几句,岂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低沉的英语交谈声。
“东印度公司前阵子向国内传信,说是中国已经知晓了他们丧失对华贸易专营权的事情,因此中国的两广总督要求我们尽快派出人选取代东印度公司广州委员会主席来总理不列颠对华贸易事宜?”
“确有此事,两广总督已经不是第一次要求我们派出专人负责贸易事宜了。帕麦斯顿子爵和外交部认为这或许说明中国人在对外贸易的开放态度上有所松动,所以他现在正在加紧物色合适人选担任新设立的驻华商务总监一职。”
“你觉得谁会有机会?外交部是打算直接从东印度公司的行政管理机构里调人,还是从战争与殖民事务部的官员里选取一位经验丰富的?”
“目前消息并不明朗,不过我听说威廉·纳皮尔勋爵最有机会担当这个重任,他与帕麦斯顿子爵的私交不错,子爵阁下对他很是信任。而且纳皮尔勋爵早年还在皇家海军服役过,以见习军官的身份参加过特拉法加海战,后面还担任过托马斯·科克兰将军的副手,能力方面应当是不存在疑虑的。”
“嗯……纳皮尔?他和刚刚在圣文森特角海战里帮助葡萄牙自由派和小玛利亚女王击败了篡位者米格尔的查理·纳皮尔将军是什么关系?”
“威廉·纳皮尔是他的堂兄弟,对了,纳皮尔家还有个兄弟在陆军服役,常驻曼彻斯特、总领英格兰北部陆军驻军的查尔斯·詹姆斯·纳皮尔少将。”
“那就怪不得了,帕麦斯顿子爵确实选出了一个相当合适的恰当人选。两个哥哥都在陆军与皇家海军颇具影响力,我觉得这样一来,殖民事务部应该不会反对由威廉·纳皮尔勋爵出任驻华商贸总监的。不过,纳皮尔勋爵虽然证明了自己的领导力,但是在皇家海军服役的经历并不代表他可以处理好商业贸易,或许外交部还应该给他配一个合适的副手处理日常事务才行。”
“这点您放心,帕麦斯顿子爵已经考虑好了,外交部给他配备了一位不错的贸易专员秘书。”
“谁?”
“就是咱们今天要见的人,查理·埃利奥特先生,他同样在皇家海军服役多年,尤其是在非洲与牙买加沿岸打击奴隶贸易的工作中表现的极其优秀,在以上校身份退出现役后,又被殖民事务部委派去圭亚那做了多年的殖民地官员。或许这个名字您不熟悉,但是提起他的兄弟,您多半认识。”
“乔治·埃利奥特爵士?”
“呵呵,想不到您一猜就猜中了。”
“这也称不上什么有难度的问题,目前在政界正当红的埃利奥特也没有第二位了。国王陛下的皇家侍从武官,前朴茨茅斯基地旗舰‘胜利’号的舰长,拿破仑战争时期便已经独挡一面的皇家海军新星,之后在东南亚的作战表现更是可以称的上亮眼。如果我猜的不错,他很快就要高升了吧?”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大概就是这样了。我确实听到了一些从圣詹姆士宫传出的消息,乔治·埃利奥特爵士目前已经成为了下任海军部秘书的热门人选。只要他在那个位置上证明了自己的能力,那么皇家海军委员会的大门就向他敞开了。”
亚瑟原本只是站在门里面静静地听着,但是奈何门外的对话中接连蹦出了熟人的名字。
查理·纳皮尔将军他在利物浦时见过,这位皇家海军的退役少将在他的安排下出港前往了葡萄牙,并在女王玛利亚与她的父亲巴西皇帝佩德罗一世的鼎力支持下,出任了葡萄牙王国海军总司令。
从刚刚的对话里,可以看出,纳皮尔将军貌似在葡萄牙干得不错,他帮助葡萄牙自由派全歼了专制派的海上力量。
不过对于皇家海军的退役将军们来说,这也算不上什么太新奇的事情。
毕竟在纳皮尔之前,‘炸弹船狂人’托马斯·科克兰将军与‘瑞典骑士’西德尼·史密斯将军早就已经先后帮助南美洲各国击败了西班牙、帮助瑞典歼灭了沙俄的波罗的海舰队等等。
至于乔治·埃利奥特爵士,更可以算是亚瑟的老相识了。
二人首次见面是在当年科德林顿将军举办的私人宴会上,而在亚瑟受封‘下级勋位爵士’时,正是埃利奥特站在国王身边替亚瑟捧着骑士金马刺和斗篷的。
一想到这里,亚瑟便转身冲着维多克打了个眼色,示意他自己要出去逛逛。
亚瑟刚刚推开门,迎面便看见了一个颇有些熟悉的面孔,或者更准确的说,那是他的一位师长——达拉莫伯爵约翰·兰姆顿。
在不列颠,每每提到这位阁下,首先让人想起的不是他做了什么事情,而是他是首相格雷伯爵的女婿。他与格雷伯爵的这层身份太过耀眼,以致于大部分人都忘记了这位阁下自身也绝非泛泛之辈。
总而言之,这是一位老辉格党,在大部分时候,他都与亚瑟的恩师布鲁厄姆勋爵站在一个战壕里:支持天主教徒解放运动、支持议会改革、支持自由贸易、支持普及教育、帮助建立伦敦大学、主张取消不非国教徒的所有法律障碍。
正因为如此,亚瑟与达拉莫勋爵认识的时间其实相当之早,早在伦敦大学就读时,他便已经认识了这位外号‘激进杰克’的自由派代表。
不过,亚瑟对于这位偶尔会来校园里发表演讲的兼职教师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他私下里与达拉莫伯爵闲聊时,听到的一番话。
当时达拉莫伯爵相当自然的告诉亚瑟:“我认为每年英镑可以称得上是中等收入,一个可以安稳生活的收入。”
这样的言论自然令当时年花费堪堪达到20镑的亚瑟大受震撼,甚至直到现在,亚瑟都没有达到达拉莫勋爵口中的中等收入水平。
不过,镑的收入倒不是达拉莫勋爵在吹牛,因为这家伙有一个令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羡慕不来的身份——不列颠新西兰公司的创始人兼董事长。
自从1825年新西兰公司成立以来,它很快就掌控了整个新西兰绝大多数的商业机构,并垄断了当地的亚麻、木材以及珍珠等奢侈品贸易。
这样的财富使得达拉莫伯爵可以早早地在41岁的年纪便宣告退休。
作为首相的女婿,起草议会改革法案的主要成员之一,他本可以在内阁里继续担任一个重要职位,但是他却选择早早地离开政坛。
至于原因嘛,也很简单,他感觉有人窃取了他在议会改革过程中的功劳。对于这样一位不缺钱的人来说,青史留名便成了唯一的追求,然而他的目标却被众人忽视,这让达拉莫勋爵感觉遭受了侮辱,所以便在议会改革完成后不久便向岳父格雷伯爵提交了辞呈。
而格雷伯爵也一直很担忧这个激进派女婿的行事风格,尤其是在去年议会改革的暴动发生后,辉格党内部也开始反思起了自己的行事手法是否过于激进。所以当达拉莫勋爵这样的激进派代表一提出辞职,格雷伯爵便立刻批准了。
当然,达拉莫伯爵的离开是相当体面的。就像是亚瑟离开伦敦时被封了个爵士一样,达拉莫伯爵在离开伦敦同样进了爵,原本只是男爵,而现在则是伯爵。
正如亚瑟发现了达拉莫伯爵那样,达拉莫伯爵也发现了亚瑟这个伦敦大学的优秀毕业生。
他睁大了眼睛,旋即脸上多了些许笑容,走上前来亲昵的拍了拍亚瑟的肩膀:“喔,亚瑟,你怎么在这儿?”
亚瑟摘下帽子问了声好:“阁下,听说您的身体不好,您这是来巴黎养病了?”
达拉莫伯爵哈哈笑道:“确实,我的偏头痛是老毛病了。只要远离伦敦,远离威斯敏斯特宫,我的身体立马就好转了。你说这事情奇不奇怪?”
亚瑟笑了声道:“其实我也差不多,我的心脏在伦敦穿了个孔,一到巴黎立马又长出心来了,您说这事怪不怪啊?”
达拉莫伯爵也明白亚瑟是什么意思,这年轻人十有八九是在揶揄内阁和议会里那帮家伙没有良心,怎么就这样把他给甩去了汉诺威。
同样是受到了排挤,达拉莫伯爵多少有点与亚瑟同病相怜的感情。
而且从另一方面来说,达拉莫伯爵还是挺感谢这位从伦敦大学走出来的学生在6月5日那天成功稳定住了伦敦的局势。
如果当天的暴动扩大为了起义,那么达拉莫伯爵这位一直鼓动议会改革,还亲自起草了议会改革法案的家伙,一定逃不过党内的清算。
他出声安慰亚瑟道:“有的人没记性不代表所有人都没记性。亚瑟,你是个好样的,舰队街的报道我都看了,那帮记者要么是不了解内情,要么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以当天伦敦的局势,你在自己的位置几乎已经倾尽所有了。”
亚瑟听到这话,心中也算是稍稍安了心。
他也没想过达拉莫伯爵会给他许下什么样的承诺,但是他必须得尽可能的在所有遇见的不列颠政坛人物面前展示自己。毕竟汉诺威可不是坐落于威斯敏斯特宫和白厅街脚下的,而他也没有乔治·埃利奥特爵士这样的哥哥或者纳皮尔家族这样雄厚的底蕴。
所以,你不面对面的整出点涟漪,说不定这帮家伙哪天还真就把自己给忘了。
与维多克躲在旅馆里监视别人偷情这样的活计,他可不想干一辈子。
达拉莫伯爵说到这里,又给亚瑟引荐起了身边的同伴:“来,亚瑟,我来替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约翰·鲍宁先生,他是不列颠一位论派协会的外务秘书。之前还担任过《威斯敏斯特评论》的主编,他与边沁先生也算是老朋友了。”
亚瑟闻言,笑着与鲍宁爵士握了握手:“我从前听边沁先生提到过您,不过我对您最感兴趣的一点在于,边沁先生说,您即便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杰出的语言学家,也必定是在前三的。您好像会说两百种语言,这是真的吗?”
鲍宁对面前这位伦敦大学的结晶印象不错,他谦虚的笑了笑:“边沁先生对我实在是过誉了,我暂时还没有掌握两百种语言,只有一百出头,能够流畅交流的大概有60种,不过能读写200种语言确实是我的目标。”
亚瑟本来只是想同鲍宁开个玩笑,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真的掌握了数量如此众多的语言。
哪怕让亚瑟掰着手指头数,他都未必能数出60种语言,但对方居然能够用60种语言交流。
鲍宁看到亚瑟惊讶的脸色,不由笑着问了句:“我记得伦敦大学里应该是开设了希腊语、拉丁语、法语、西班牙语和德语的教程,你在那里读书的时候,学了哪几种?”
亚瑟眨了眨眼:“希腊语、拉丁语这两门在学校是必修,西班牙语和法语我也辅修了一点,这次为了做好在汉诺威王国的新职位,我又突击学习了一些德语,但是说的还不流利。”
说到这儿,亚瑟又冷不丁的提了一句:“对了,汉语我也略懂一些。”
达拉莫伯爵听到这话,笑着来了一句:“真的,亚瑟,你懂汉语?你该不会是听到了我和鲍宁之前的对话,所以才冒出这么一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