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帅,这些女人,果真是石国的贵妇,嗯,曾经是。
她们都是被高仙芝卖给人贩子的,一路被带到这里。
那些人贩子,也真就只是人贩子。”
经过一番调查审讯,封常清非常细致的给方重勇讲述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你确定?他们不是阿布穆斯林派来的探子?不是为了收集唐军军情在这里活动,而披着奴隶贩子的伪装?”
方重勇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
听到这话,封常清实在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到底是这位西域经略大使太过多疑了呢,还是他老是以己度人,认为自己会办的事情,别人也会办呢?
封常清用十分确定的语气说道:
“节帅,真不是密谍。人都快被我们给折腾死了,真要有大食人的探子,早就招认了。
这么多人,总不会每一个都经得住审问吧?
现在没有一个人承认,被打得奄奄一息了,都还一口咬定是高仙芝卖这些贵妇给他们的,一个女人十匹绢而已。
真就只是奴隶贩子而已,西域这边,诸如此类的人太多了。”
“嗯,那就这样吧。”
方重勇有些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
“节帅,这些奴隶贩子自然要处理掉,但那些石国贵妇该怎么处置呢?”
封常清压低声音询问道,他确信眼前这位足智多谋的西域经略大使,应该知道自己所问的是什么。
“送去八卦城,好好安置她们吧。”
方重勇不想造成“二次伤害”了,只是这显然不是封常清所期盼的答案。
“节帅高风亮节,末将十分钦佩。但自出征以来,军中已经有不少人立下军功。
不若将这些石国贵妇,赏赐给有功之人,以安军心。出征日久,将士们都想有婆娘暖床,人之常情啊。”
封常清不动声色建议道。他完全是站在方重勇的角度去考虑的,现在那些丘八们嗷嗷叫的想要女人泄火,赏赐石国贵妇给有功之人,更能激发士气。
“如此甚好,先让那些有战功的丘八们,挑选这些年轻贵妇,把事情定下来。但好事要得胜归来以后再办,先送这些石国贵妇回八卦城吧。这件事你亲自去办。”
方重勇嘿嘿笑道。
赏赐虏获的美女给有功将士,这是应有之意,从前大家也都是这么玩的。但军中不得有淫邪之事,这是原则。
如果丘八们满脑子都是玩女人那点事,那么他们在战场上就无法发挥全力了。
在行军打仗时赏赐美女这个口子要是开了,将来底下那些丘八们就会整天不干正事,到处去捞女人了。抓到就说是奴隶,要求赏赐,长此以往那还了得?
“节帅这是望梅止渴之策?”
“你要这么想也没问题,军纪不能坏,坏了就约束不住将士了。”
方重勇收起脸上的笑容,正色说道。
正在这时,一個亲兵匆匆忙忙走进军帐,凑过来低声说道:“节帅,张通儒求见,说是有急事。”
“急事?”
方重勇一愣,搞不懂他这一路步步为营,在后勤环节中每一个都做足准备的情况下,本该在伊州办差,督促粮草转运的张通儒来前线做什么!
“让他进来吧。”
方重勇微微点头说道。
很快,张通儒便被带进了帅帐。一见面,方重勇就看到这位安禄山的前任幕僚,衣服破烂如同乞丐,但还看得出来官袍的样式。风尘仆仆头发凌乱,脸上又黑又脏,但并无被殴打的痕迹。
看来这一路长途跋涉赶来,真的很辛苦啊。
“坐,有什么事情慢慢说。”
方重勇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封常清连忙给张通儒倒了一杯清水。
张通儒也没客气,一口气将杯中清水喝完,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恢复了一点精神。
“节帅,出了大事。右相的女婿杨齐宣,遇刺身亡!”
张通儒面色凝重的说道,看得方重勇一阵古怪。
李林甫的女婿遇刺身亡,关我这个西域经略大使什么事呢?
方重勇无言以对,他都没碰过李林甫的女儿好吧!李林甫的女婿死了就死了呗!
“然后呢?”
方重勇一脸无奈询问道。
“啊?
哦哦哦,是卑职忘记说了。”
张通儒一拍脑袋,一路赶来心急火燎,他居然把这件事的背景给漏掉了,难怪方重勇听得云里雾里。
这位方节帅在前线打仗,又不可能知道长安和凉州发生了什么事。
“右相下令查封了河西鉴查院开办的交子行,将严庄和岑参罢官赶回了凉州,并重新任命了鉴查院的官员。
然后右相派他的女婿,已经擢升为户部侍郎的杨齐宣,前往凉州督办交子改革事宜。
其目的就是为了接管河西交子的发行权。
在之前,河南洛阳的交子发行权,已经被朝廷直接掌控,采用长安印钞,洛阳发行河南交子的形式。
右相便想在河西也采用类似模式。
结果杨齐宣的队伍在过离凉州一步之遥的乌兰桥时,桥面突然垮塌。队伍里所有人都掉入黄河,尸体被找到后,无一幸免,全部溺亡。
之后凉州赤水军副军使安重璋,派人来伊州找到卑职,询问节帅此事要如何处置。
卑职猜测,杨齐宣应该就是安氏的人杀的,做得很巧妙而已。
长安交子崩溃在即,朝廷对于改革交子的措施,虽然还未出台,但如今也是紧锣密鼓的部署。
好多事情,都需要节帅亲自奔赴凉州处置。”
张通儒一口气说完,感觉身体都快支撑不住了。见他如此状态,封常清又给他倒了一杯水,同时又忍不住看了方重勇一眼。
这位西域经略大使,看起来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啊。
“朝政已经恶化到如此地步了么?”
方重勇面露疑惑之色,李林甫这吃相也太难看了吧,还搁那想吃白食呢!
收回印钞权,开两个小号分担压力做防火墙,这就算改革完成?
不得不说,李林甫想得还挺美的。
李林甫就是这样,帮基哥办事办出了路径依赖,凡事都不想动脑子大刀阔斧的改革,只想着利用旧摊子修修补补。
“哦,那还不至于,朝廷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接替杨齐宣担任户部侍郎的刘晏,就提出以大唐全国的盐为抵押,发印新交子。从今年秋季开始,朝廷开始收盐税,从盐商那里收,并进一步降低租庸调的比例。
以卑职的理解,就是开盐税,并发行以盐税为担保的新交子,以盐保值。
但这个奏章圣人没有批,圣人认为百姓不应该承担盐税。右相也认为太过于激进,不太合适。”
张通儒有些迷惑不解的说道。
刘晏的改革激进,收回河西交子的发行权,难道就不激进了?
张通儒没法理解右相的办事逻辑。
不得不说,刘晏还是有几把刷子的,哪怕张通儒对此不甚精通,也知道这一招绝对好用!
首先,把税收与盐挂钩,有利于扩大税收人群。甭管你是不是家中沃野千里,都免不了要吃盐。
其次,这样巧妙解决了交子“抵押物”不足的情况,甚至是直接将税收、盐、交子三者挂钩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没有破坏目前大唐境内各交子并立且分区的格局。
方重勇微微点头道:“朝廷还是有能人的,但圣人有圣人的顾虑,右相也有右相的顾虑,他们不可能同意这样的改革。”
租庸调是“祖宗之法”,豪强权贵们全靠这里头的bug来实施土地兼并。若是朝廷改盐税与交子结合的策略,自然会极大削弱,甚至废除租庸调。
此法虽然无法阻止豪强权贵们继续兼并土地,但却可以极大提高他们兼并土地的成本。
刘晏的政策,现在能推行下去才是见鬼,这已经是动了权贵们的蛋糕。
基哥年纪大了,没有精力,跟这些臭虫一般漫天飞舞恶心人的权贵们斗智斗勇了。
多活几年,维持着盛唐繁华景象,继续苟着不好么?
恐怕李林甫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认为只要掌控河西交子的发行权就行,何必像刘晏那样,提那一系列政策折腾呢?
折腾好了他也是个右相,升无可升。折腾坏了基哥要拿他丢车保帅。
方重勇设身处地的揣摩,他要是李林甫,估计也折腾不动了,图个啥呢,都是进“凌烟阁”的人了。
“节帅,您就没什么意见么?河西交子要是被拿掉了,安西远征军的后勤都要断啊!
朝廷印钞起来,谁都知道是没有底线的!”
张通儒有些急切的说道。
“右相如果不罢手,下次死的就是他,而不会是他女婿了。
本节帅不需要做什么。”
方重勇摆了摆手说道。
他很清楚,只要自己不点头,只要这支安西远征军不返回凉州,不受右相节制,那李林甫就玩不出什么花来。
手里没有兵马,就无法夺回铸币权,这是铁律。
此番李林甫的试探,本身应该也是投石问路而已。李林甫的计划,大概是先造出一些动静,再跟凉州那边的地方势力谈一谈利害关系,最后再整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章程出来。
稍稍揣摩,方重勇就猜出了李林甫的打算。
这位大唐右相也不是蠢。他没料到的仅仅是河西那边反应居然会如此酷烈,压根就不讲道理,谈都不肯谈!
丘八们的习惯,就是喜欢先把人杀了再谈事情。
反正死人也不会说话,那自然是他们说啥就是啥。这帮人完全不跟李林甫玩什么阴谋诡计。
不要问,问就是看谁拳头大。
看到方重勇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张通儒傻眼了。
这位方节帅,听到这个消息以后,难道不该怒不可遏,直接带着兵马回去勤王么?
怎么还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呢?
“节帅,您的意思是,卑职就这么回去?”
张通儒难以置信问道。
“这样吧,我修书一封,你带回去给安重璋就行了。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右相会妥协的。”
方重勇招呼身旁的封常清准备笔墨,随即便当着张通儒的面,写了一封信。
在信中,他“劝说”凉州安氏的人,不要故意跟朝廷作对。还说朝廷现在的政策不稳定,你们也不用太过于惊奇,任何政策都需要长期实践调整,耐心等待就是了。
总结一下就两个字:苟住!
墨迹干了以后,封常清帮忙将书信封好,交给张通儒。后者也没有废话,在大营里休息一晚上,准备好干粮和水,再次上路前往凉州。
等张通儒走后,封常清这才疑惑询问道:“节帅,刚刚那些机密,让末将听到是不是不太好?”
“无妨的,你是我的心腹嘛,这件事记得不要外传,会死人的。”
方重勇拍了拍封常清的肩膀,不动声色的暗示了一句。
“末将明白,明白。”
封常清后背早已被冷汗打湿,感觉自己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以至于压根不敢细想。
越是细想,越是感觉面前这位西域经略大使不简单。
……
大唐右相李林甫,最近日子过得不是很顺心。
他命人在家中挖了一个规模极大的池塘,为此挪掉了很多树木花草,也破坏了原有屋舍的布局。
不过李林甫不在乎这点小事,只要是基哥需要的,那他就会照办。
这位大唐右相,烦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针对河西交子的谋划,遭遇边军势力的强势反弹,为此还折了一个担任户部侍郎的女婿!
若不是因为杨齐宣折了,又怎么会轮到刘晏担任新的户部侍郎呢?
“右相,这便是奴寻遍全国所得的乌龟,都在这里了。”
一个家奴,面带谄媚笑容,指了指池子里的大大小小的乌龟说道。
“嗯,不错。”
李林甫微微点头,非常满意。
正在这时,一个小乌龟从池子里爬出来,死死咬住李林甫的靴子不松口,让这位大唐右相颇为恼怒!
“右相莫怪,这是鹰嘴龟,攻击性很强。那边的金线龟就比较温顺。还有那个小的,叫六线草龟,也很温顺,不咬人。”
这位家奴吓得满头大汗,将李林甫脚边那只“不识时务”的乌龟扔进了池子里。
“等会,就将这些乌龟送到兴庆宫去,明白了吗?那些喜欢咬人的,也得送去。”
李林甫板着脸教训道。
“奴明白,明白,请右相放心。”
正在这时,看门的家奴前来通报道:“右相,户部侍郎刘晏求见。”
“罢了,带他去书房候着,本相这就过去。”
李林甫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刘晏办事的本事是有的,可惜做官的本事不太行,眼力劲太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