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你叫夏洛啊?”
方重勇看着胡须已然花白,完全没什么精神的回纥叶护骨力裴罗调笑道。
他身边众将都哈哈大笑,所有人都知道,方重勇要调侃某个陌生人的时候,就会问他是不是叫“夏洛”。
“节帅,谈判要紧。”
车光倩小声提醒道。
听到这话,方重勇收起笑容,面色平静看着骨力裴罗道:“你服不服气啊?”
“服了服了,我服了。”
骨力裴罗低声说道,不敢大声说话,那样子跟个糟老头子差不多。
“很好,我们大唐也不欺负你们回纥。
你随我到灵州城,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在盟誓碑下与我歃血为盟,这件事便了结。
至于马匹嘛,按现在的市价,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关于昨晚的战斗,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为好?”
方重勇似笑非笑的看着骨力裴罗询问道,眼神犀利。
“都是因为夜太黑,都是误会,是回纥人误闯了丰安军的辖区,我们会赔礼道歉的。”
骨力裴罗露出讨好的神色,一点都没觉得难为情。
“很好,那你记住了,打败回纥的人,是我,新任朔方节度使方重勇。
而打败你的军队,是我麾下的银枪孝节军。记住了么?”
方重勇冷声问道。
“莫非,您便是方全忠之子?”
骨力裴罗一脸惊讶问道。
见方重勇微微点头,他这才感慨道:“虎父虎子,若知方节帅在此,回纥人早就乖乖献上马匹,岂敢造次。”
骨力裴罗的语气显然是看不起李国贞那帮人。
方重勇身边众将都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草原民族讲究一个弱肉强食,并且认为理所当然。方重勇若是要跟回纥人讲道理,对方说不定还会深深鄙视他。
只有先将其狠狠教训一顿,方重勇说的话对方才会好好听。
就如现在一样,骨力裴罗显得人畜无害,方重勇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是昨天夜里,同样是这个人,带着数万回纥骑兵,在丰安城外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那气焰可是嚣张得很呢!
何昌期等人都是一脸鄙夷看着骨力裴罗。
大唐周边草原民族和吐蕃人,有着明显的不同。
吐蕃人的精气神,远胜这些“杂鱼”。他们认为自己的国度,是不逊于大唐的“高原神国”,对周边民族充满了鄙视。
哪怕是得到什么好东西,也都要一個劲的往逻些城运回去。而草原民族在这方面就差了许多,所以经常就是“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嗯,那今日便动身吧。”
方重勇轻轻摆手,转身离去,似乎并没有跟骨力裴罗多聊几句的意思。
众人看到骨力裴罗如此低三下四,都是心有所感。
昨夜一战,直接把这位回纥叶护的心气给打没了。回纥十一姓,并非骨力裴罗一家独大。很多事情,在回纥内部其实也有不少杂音。
骨力裴罗本想昨夜立威,用唐军不敢出战,来证明自己行为的适当性,并号召更多人加入其中。
没想到演砸了不说!连他本人都被俘虏,脸都给丢光了!
当然了,这也跟回纥人没有料到方重勇会出战有关系。回纥人真要是下定决心死斗,鹿死谁手还很难说。
只不过,既然你没做好玩命的准备,那上什么战场呢?
其实这也是骨力裴罗执掌回纥多年,未有大的战事,整个人都惰怠退化了。
回到居住的石屋,方重勇看到阿娜耶在整理药材,于是对她吩咐道:“收拾东西,我们去灵州城,在河套的日子快结束了。”
“这么快?”
阿娜耶将手中的药材放了下来,一脸惊讶问道。
“哪里快了啊,昨夜一战,车光倩擒获回纥叶护骨力裴罗,接下来跟回纥那边谈谈就行了。
办完了事情,当然要早点离开朔方,不然留在这里下蛋么?”
方重勇一脸淡然说道。
“阿郎可以呀,伱现在都这么厉害啦!”
阿娜耶一脸惊喜,上前亲了一下方重勇的脸颊。
“嘿嘿,丘八嘛,打仗是安身立命的东西。
能打的活下来,不能打的迟早要被人打死。
要是不能打,干脆也别混了,回家抱孩子比较安全。”
方重勇长叹一声说道。
打赢回纥人不算啥,大唐已经由治到乱,以后的战斗只会越来越多。
跟外族人打,跟大唐自己人打,都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这才哪到哪啊!
“走吧,朔方这边不好混,去扬州那是真的优差。
等到了扬州,一定带你四处逛逛,游玩一番。”
方重勇大包大揽保证道。
阿娜耶大喜,挽住方重勇的胳膊:“那好呀,我还没去过南方,连长江都没见过呢。你可要带我好好见识见识江南风光。”
“嗯,是时候按江南的民风民俗,给你定做一些好看的衣服了。”
方重勇看着阿娜耶窈窕的身姿,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道。
……
朔方军与回纥人起了冲突的事情还没有传开,一件更炸裂的事情便传到了灵州城。
确切的说,是方重勇派人来通知李国贞的。
回纥叶护骨力裴罗被抓,对丰安军图谋不轨的回纥骑兵,被银枪孝节军打得大败亏输!连夜西逃不见踪迹!
回纥人惨败后,果然偃旗息鼓,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连灵州城附近的回纥游骑都看不到了。
如此震撼人心的消息,让灵州城上上下下,从前任朔方节度使李国贞,再到经略军的小兵小卒,都震惊得无以复加。
那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啊,那是一声令下,就能召集二十万回纥骑兵纵横草原的大佬啊!
你说抓就抓了?
然而由不得他们不信,因为根据传递来的消息,方重勇现在已经带着三千银枪孝节军士卒,以及丰安军军使辛云京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灵州主持大局。
不仅如此,就连振武军所在的榆林等地,军中高层也必须马不停蹄来灵州,跟这位强悍到爆表的新任节帅碰面。
顺便以公开而正式的方式,商议一下回纥叶护如何处置的问题。
简单说就是一人为私多人为公,为处理此事走一个过场,这就不算方重勇跟回纥之间“私相授受”了。
此等大事,如何能作假?
这天中午,灵州城外,黄河岸边,几乎是人山人海,迎接方重勇的队伍,只怕千人不止。
他们都在灵州城外黄河对岸浮桥边上等待着。
“颜相公,方节帅是真的擒获回纥叶护么?”
李国贞有些不太确定的询问道,若不是为了交接印信,他是没资格出现在这里的。因为他已经不再是朔方节度使了。
“本官亦是不知真假,但方国忠办事稳妥,想来不会有假。”
颜真卿摸了摸下巴上的长须应付了一句。
其实吧,他也不相信。
任何看到战报的人,都不会相信的。
三千银枪孝节军,打得数万回纥人狼狈逃窜,而且还擒获了领兵的回纥叶护。
这支军队,战斗力不是一般的强啊!
听说他们在香积寺以三千军力便击溃了一万两千神策军!
难道,这些都是真的?
很多消息扑朔迷离,颜真卿心中疑惑,但他不会拆方重勇的台子。
现在的情况,是银枪孝节军震慑了朔方军上下,最好不过了。
如果方重勇迟迟不能掌控局面,又要面对控弦二十万的回纥人。面对如此复杂局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可知”之事。
“来了!”
张齐丘指着出现在视野中的队伍。
在场所有人都紧张起来了。
本来嘛,方重勇属于是“空降”的一把手,在本地没有任何人脉。要收服人心,还需要花费相当的时间与精力。
就这,还不能保证成功,不能保证人人心服口服。
但在丰安城大胜回纥后,局面就完全翻转过来了。
方重勇携大胜之威降临灵州,试问谁敢不服?
他们这些本地官员,还能不能在原本的位置上坐着,可就两说了。
或者说是方重勇一人说了算,他可以随意安排。
如果本地官员现在联合起来跟功勋卓著的节度使搞对抗,外人会怎么看待他们?
外战搞不过回纥人,还要耍阴谋诡计,内斗倒是支棱起来了?
这副吃相可不怎么好看啊。
别说外人了,朔方军内部都会看不起他们。
李国贞等人心中暗暗懊悔,早知道回纥这么怂,银样镴枪头一般的花架子,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把他们给办了呢?
胡思乱想之间,方重勇带着银枪孝节军一众将领已经走到跟前了,他们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大军,披挂整齐,威风凛凛。
颜真卿连忙上前行礼问道:“节帅,回纥叶护骨力裴罗可在军中?”
“那是自然。”
方重勇微微点头,对不远处的车光倩招招手,低声吩咐了几句。
后者将面色灰败的骨力裴罗带到颜真卿面前询问道:“朔方军中应该有认识他的吧,来个人认一下。”
他言语中带着肉眼可见的傲气,不过李国贞等人倒也服气,并不觉得如何。
你不服?那好啊,你也去抓一个回纥叶护试试?
要是做不到那就闭嘴!一边凉快去!
军中说话只讲实力!不能打的,没战绩的就是弱鸡,没什么好说的!
嘴犟只会自取其辱!
“当年,回纥认大唐为父。如今父子相残,何至于此?”
李国贞走上前来,看着骨力裴罗一脸唏嘘的说道。
他还想在离任前找点存在感。
哪知道骨力裴罗也不是好惹的,存心要给李国贞和朔方军上眼药。
他把头偏过去不看李国贞,而是看向方重勇一脸傲然道:
“回纥铁骑是败于银枪孝节军之手,是败于方节帅之手,技不如人我输得心服口服。
你算什么东西,只会阴谋诡计的鼠辈。我和我麾下猛士,又没有输给朔方军,又没有输给你。方节帅不开口,你在这里说什么屁话?”
“行了,败军之将何以言勇,你是不服气,还想跟我比划比划么?
就这点挑拨的小伎俩,当我们都不明白啊?
你信不信,如今回纥各部当中有的是人想你死在我们手里。
你不会是想逼我们满足他们的愿望吧?”
方重勇看到骨力裴罗毫不掩饰的挑拨离间,开口呵斥道。
骨力裴罗立马就不说话了。
事实上,方重勇说得很对。现在最希望他死的,反倒不是唐军,而是他的子孙,以及回纥其他部落的首领。
李国贞等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虽然知道骨力裴罗贴脸嘲讽是在挑拨离间,手段十分低级。
可这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想来,朔方军一干人等的恶名很快就会传得河套地区到处都知道。
这老贼,该死!
李国贞在心中将骨力裴罗骂得体无完肤,却又只能将这份怒气压下。
“方节帅,经略军全体已经准备好接受检阅,城内府衙也已经备好酒宴,为您接风洗尘。这边请!”
浑瑊上前,对方重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如今李国贞与张齐丘,实际上已经属于“去职”状态,只是政务尚未交接而已。他们说什么,对于朔方军来说已经不重要,人走茶凉。
所以此刻经略军军使浑瑊说话的分量要更重一些。
“浑将军且引路吧。”
方重勇面色沉静的微微点头,显得非常矜持,大佬的派头十足。
此前一战,已经削平了朔方军中的各种不服。军使引路,这便是强者该有的待遇。
“叶护,这边请吧?”
方重勇忽然感觉似乎缺了点什么,想了下,然后笑眯眯的看着骨力裴罗问道,让后者脊背发凉。
“节帅请先走,您先走。”
骨力裴罗十分客气的说道。
不认识他的人见到此情此景,只怕会以为他是一个非常和善好说话的回纥牧民。
“诶,叶护不必客气嘛。”
方重勇不以为意,看了看自己手中马匹的缰绳,示意让骨力裴罗先走。
言外之意,已经表达得很明白了。
无奈之下,骨力裴罗只好走上前来,接过缰绳,牵起方重勇的坐骑,朝浮桥方向走去。
车光倩与何昌期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是强忍着笑意。
方重勇这一手可真是厉害,骨力裴罗是政治动物。那些言外之意,果然是一听就明白。
让你走前面,是让你给老子牵马的,不是让你耀武扬威的!
骨力裴罗一下子就明白方重勇是什么意思,不得不说,这几十年没有白混。
当了俘虏,也是知道寄人篱下,“能屈能伸”的道理。
正如方重勇之前所说的,现在回纥内部想让骨力裴罗这个叶护完蛋的人,那真是车载斗量!
那些人巴不得唐军一刀把骨力裴罗噶了,然后他们打着为叶护报仇的旗号,凝聚人心!
骨力裴罗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不敢造次。他怎么会拿自身性命开玩笑。
这就好比方重勇前世的交通规则,哪怕知道汽车应该避让行人,脑子不犯浑的人也不会赌司机开车看路,都会下意识的避让。
砍下来的脑袋,可不会因为法律或者当事人的后悔药而长回去的!
看到骨力裴罗服软,方重勇心中得意,丰安城一战,可谓是政治成果异常丰硕。
等理顺了朔方军,便可以上奏折给基哥,功成身退,把朔方军节度使的位置让出来,然后带兵南下两淮和江南,好好放个假了。
正当他老神在在,脑子里胡思乱想的时候,走在他前面牵着马的骨力裴罗还未过河,便毫无征兆的栽倒在地上。
这位回纥叶护面色痛苦的捂住心脏,似乎是某种心脏病犯了!
方重勇面色大变,指着躺在地上的骨力裴罗大喊道:“医官!医官快来看看!”
听到他招呼,就在不远处,穿着银枪孝节军军服的阿娜耶冲上前去,蹲下身仔细检查着骨力裴罗。
很快,阿娜耶便站起身,对着方重勇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大概是厥心痛,我不太确定,总之是没救了。这是急病,除非很懂的医官,不然谁也救不过来。”
方重勇一脸惊骇指着地上已经不动弹的骨力裴罗问道:“这就……没救了?”
颜真卿等人都围拢了过来,看到骨力裴罗已经不再动弹,似乎已经死去。一个个都面带忧虑,然后齐刷刷的看向方重勇。
艹!这踏马玩笑开大了!
方重勇也是心乱如麻,环顾众人,发现现场除了阿娜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外,没有一个人是还能保持镇定的。
因为大家都知道,回纥叶护众目睽睽之下死在了黄河浮桥岸边,死在一众唐军面前。
这件事大条了!
本来很简单就能处理的事情,现在彻底复杂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