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暗处的沐之秋牙齿打颤,双手双脚寒凉,似乎又一次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场大雨中。
起初狼狈不堪的便只有遍体鳞伤闯入的冯婉一人,其余前来的神使们个个衣着干净清雅,哪怕那个时候时辰已经是半夜,依然一丝不苟,发冠、禁步、香包,佩剑,一个不落。明明距离台下只数步之遥,却端的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少年模样的沐之秋当时还是个小小神童子,十分倾慕的旁观着这一场局面,他那会儿起初并没有觉得自己会成为那次事件的中心,但是等到他才刚刚做出探头探脑的动作的时候,前方的长老却偏了偏身,竟然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周围一片安静,除了雨声之外并无任何杂音,没有窃窃私语,没有惊呼,没有不解。在场的所有奉神殿的神使和神童子都同样的做法——替他让出一条道来。
乌发白眉的长老温和细语,对着差点掉头就跑惶恐至极的他招招手:“阿秋,来,别怕,这是你的尘缘。”
尚未准备好的沐之秋十分惶恐,他始料未及这一切:他一直以为,所谓尘缘都是等到他做好了准备然后亲自下山去寻找,并未想过,会在他一切都还懵懂的时候一头撞过来。
他心蹦蹦跳,背后是长老温暖有利的手掌,前方是湿漉漉雪白一片的石阶,而石阶之下,大雨之中,跪着一个身穿一袭粉色纱裙的姑娘。
那姑娘年轻,身段苗条,即便是面色苍白,发丝凌乱,也能窥见惊人的美貌,她咬紧牙关,一双杏眼带着泪倔强的抬头看过来,目光相撞之下,沐之秋被她摇摇欲坠的脆弱中夹带的果敢震惊的无以复加。
他头嗡得一声,很快从似曾相识的茫然中抽离了出来:“你是......冯姐姐?”
七年一别,他之后再也没有遇到冯婉,山下的消息零零总总的传递到山上来,江湖有大事发生,一件事情从他入选到上山,缠绵了数年,而这数年之间,江湖无新事,于是上官米的失踪就一直持续性的被江湖人津津乐道。
上一次的消息,还是冯婉带着黄金千万寻找那个百晓生,意图通过仙门术法算出上官米的所在。
如今消息隔绝半年之久,江湖尚未有新消息传来,冯婉却出现在了九落山上。
她这样的坚定的来闯九落山,是如此坚定的相信上官米在奉神殿吗?
看来,确实是的。
冯婉抬起脸,一双美目死死盯着为首的长老,道:“叫上官出来,我有话要和他说。”
长老温声劝说她:“冯姑娘,何必如此执着?要知道,天是天,地是地,江湖人间庙堂,三分天下,上官公子既然已经离开了江湖,他便已经和你形同陌路了。”
“我并非要苦苦纠缠,我只是要一个说法,即便是家中游子远行,是不是也该提前道一声珍重?”冯婉表情平静,除去一双眼睛神情可怖之外,言语动作都十分清醒,“他把我当做什么?前脚说要和我定下婚约,后脚一声不吭就离开江湖舍弃一切,他把我当做和他的名利,宝剑一般的物品?一声不吭就可以擅自做了主?”
她越说越激动,脸上尽管全是雨水,却也能看出眼眶中有泪流出。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她委屈至极,寻到现在,她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或许,只是为了一口气?
面对冯婉接近于崩溃的控诉,长老依然温声细语:“我明白姑娘的委屈和难过,可是冯姑娘,上官公子已经不在奉神殿了。”
冯婉自然不信的,可是她还是问了:“何时离开的?”
长老回答:“不日之前。”
“哈哈哈哈哈......”
冯婉大笑起来,她仰天大笑,笑的声嘶力竭,如同听到了一个特别特别可笑的笑话同时她十分捧场一样,只是她笑的时间太久,到后来,笑声已经慢慢接近于哭泣。
哭声凄苦,令人于心不忍。
长老也不忍,依然温声劝说:“冯姑娘,念你执着心情凄苦,奉神殿便不予追求你今日闯山之过,至于身上伤势不必担忧,这是山中守山精怪所为,只要下了山之后,伤痛立消......你......”
“你骗我!我不信!”冯婉并不领情,一下子站起身来,直视眼前长老,她下巴高高抬起,一副倔强模样,“这半年来,我一直住在山下村中,日日都送书信上山,请求神官大人解答上官米的下落,然而每一次收到的回信都是同样的内容,说他不在此山中......然而现在,你却说他不日才离开......那么,你和神官,总要有一个是说谎的吧?”
她认定上官米依然还在奉神殿,且不愿意交出上官米,却不肯相信,是上官自己不愿意出来。
长老不言,以一种温和的,无害的,怜悯的神情看着她。
而冯婉,也以倔强的表情回视。
......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冯婉也改变了很多,她的锐利逐渐被这十年来寡淡至极的日子磋磨了几乎所有,在江湖人眼中,她是因为“心死”而变得没有生气,沉默,进而变得温柔似水,早些年,偶尔还有江湖人提到当年的桃花扇,感慨当初那一袭红衣的明媚张扬的美貌少女如今变成了一个隐居世外平淡如水的美人,美则美矣却无灵魂。
这世上美人何其多啊,为何偏就桃花扇令人念念不忘呢?大概就是因为她敢爱敢恨,伶俐大胆,明艳活泼。试想一下,这江湖侠女辈出,有几个能对一见钟情的对象直接给他一巴掌,说他不识抬举,本姑娘要和你谈情说爱都不解风情的?
江湖人都说冯婉变了,而沐之秋却知道,冯婉从来都没有变。她自始至终都是那个敢爱敢恨的江湖女子。
当年她敢直接上前给上官米一巴掌,让上官米和自己谈情说爱;今日也敢给刚刚拜堂成亲完毕的情郎一刀,然后问他这些年都死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