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为何而战
方未寒重新低头，神色恭敬：“正是。”
按道理说，自己邑四万户的藩王已经是皇室宗亲中最尊贵的一档，见到寻常的公主郡主什么的根本不必如此行礼。
但是方棠不一样，她是当今帝国的储君，位同太子，是方遵之下地位最高的皇室宗亲。如果他还想继续保持皇族的身份，那他就一定不能乱了礼数。
但是……这个方棠的表情怎么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方未寒的心情不由得变得有些紧张。
云纾……总不能是在骗我吧？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就在方未寒内心忐忑的时候，与他仅仅相隔一层车厢的方棠内心也不算太平静。
为什么自己在看见这个方未寒的时候内心会有一种被揪起的钝痛？就好像是自己曾经欠过他东西却没有还一样。
方棠十分讨厌这种感觉，她不希望自己的决策被个人情绪影响。尤其是……名为愧疚的情绪。
无数创业失败的例子都是发生在成功的前夜，因为这些多余的感情。背叛、内讧、夺权，她绝对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这应该是……自己小时候悟出来的道理。
自己今天拜访了所有的朝廷要员，基本全面摸清楚了当今大周的权力结构。
只剩下方未寒这里还没有来过。
今日留个印象便可，拉拢的事情不能着急。
方棠决定随意说两句客套话，不能失了自己的身份。
“广陵王殿下以后担任东宫卫率，可要……”
她抬起头看着方未寒，目光触及他的瞳孔。
不知为何，早已烂熟于心的客套话此刻变得生涩无比。后半句话就像是卡住一般，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心跳仿佛漏跳一拍，每说出一个字，自己心上的那股钝痛便更胜一分。
这哪来的感觉，赶紧滚出本公主的意识！
方棠几乎是咬着牙将剩下的话说完：“……对我照拂一二。”
少女的指甲几乎要刺进座位旁的檀木扶手中。
“当然，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方未寒敏锐地注意到了她发白的脸色，不由得暗自担心起来。
难不成是刚穿越过来的后遗症？
空间地点的快速变化会导致水土不服，更遑论时间坐标的变化。
“公事可以暂且放下，还请公主殿下以身体为重。”
由于现在他和方棠的关系明面上只是刚刚见了一面的陌生人，这样一句客套的关心已经是他能够说出的极限。
“嗯，多谢殿下关心。”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方棠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舒缓了许多。
马车缓缓离开，直到走出很长一段距离之后，方棠依旧没有从方才那种状态中挣脱出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棠垂下脑袋，默默地摩挲着手中那个已然掉色的剑穗。
“方未寒……”
那个笔记本说要让他想办法爱上自己，说他是什么改变天命之人。
可……自己代表的不就是大周的天命吗？难道说，他会改变我？他会阻止我的计划？
那种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不要相信任何人，永远不要。”
娘亲曾经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方棠一直牢记于心。
但……真的只有娘亲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吗？
少女沉默地看着那剑穗，很久很久。
……
……
长明城东，东宫卫率军驻地。
在方未寒从荆州归来长明的十天之后，他等到了杨风起率领的诸多长垣铁卫。
“杨参军！欢迎回来！”
坐在中军帐中的方未寒热情地迎出大帐。
“殿下，好久不见！”
杨风起豪爽地大笑一声。
“哦，是老夫失言。或许现在应该叫方将军更合适！”
“您老想叫什么叫什么，叫我贤侄都没有问题。”
方未寒幽默地开了个玩笑。
“哈哈哈哈哈……”
杨风起和一众铁卫纷纷大笑。
陶琰给自己派人的时候并未藏私，派来的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其中甚至有原先的怀远参军这种高官。
方未寒倒是丝毫不担心这些人的加入会架空自己的权力，毕竟经过他和陶琰的双重筛选，足以确认这些军官中绝对没有喜爱结党营私之人。
“这些小伙子就是你找来的士兵？”
杨风起看了看外面营区中许多闹哄哄聚在一起的年轻人，别有深意地笑道。
方未寒也有些尴尬：
“这几天忙着跑关系，上下打点，各种物资也刚刚到位……还没来得及给他们安排。”
其实他是让陈钰先和赵二爷帮自己约束一下手下的士兵的，毕竟这两人都是行伍出身，对于如何治军肯定门清。
但是显然他们两个把自己说的话当成了放屁。
“杨参军跟我去看看如何？”
“正有此意，方将军，请！”
方未寒带着他们走到了营区正中央，那光秃秃的旗杆之下。
一行人还没靠近，大老远地便听到了陈钰先的大嗓门。
“你们一群小兔崽子是不知道啊，老子当年可是鼎鼎大名的六转修士。”
“懂吗？知道六转是什么概念吗？”
陈钰先喝了口酒，指着自己高傲地问道。
“不懂！不懂！”
周围的小伙子们起哄大笑。
陈钰先不屑地看着他们：“六转，就是能一天金枪不倒，一晚上换几十个人都完事不了的人。”
“你们能做到吗？老子当年就可以！”
“陈哥牛逼啊！”
众人又是一阵吹捧，让陈钰先很是受用。
方未寒：“……”
他咳嗽一声，这才让周围的人发现了他的到来。
“是广陵王殿下！”
“广陵王殿下好！”
这些年轻人见到方未寒，表情都很激动，大多数人的脸上都带着敬佩与景仰。
他们都来自长明及其附近地区，对于方未寒的事迹都有所了解。
这位藩王殿下从来不仗势欺人，为了平头百姓甚至可以对抗高高在上的世家。当初替自己的至交兄弟复仇，甚至可以当街手刃上原王氏的二公子。
这个阶级森严的腐朽时代，他的行为在百姓口中宛如一个真正的传奇。
方未寒对着他们微微点头，看向陈钰先：
“陈中郎将，聚众喧哗之事，伱认还是不认？”
“认。”
陈钰先就像是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地不吱声了。
“这个月俸禄扣一半。”
方未寒淡淡说道。
“是。”
陈钰先只得欲哭无泪地同意。
杨风起见到这一幕，苍老的眼睛中不由得闪过一丝异色。
在看到营盘中散乱而无所事事的士兵后，他起先有些失望，还以为方未寒这个东宫卫率只是一个挂名的光杆司令，根本指挥不动手下的将士。
但现在看来他并不是毫无威信，恰恰相反是另外一个极端。在这支军队中，对于他的个人崇拜极其高涨。这也会大幅度增强军队的凝聚力。
他们现在欠缺的只是训练和实战而已，老将军对于这支部队的未来相当看好。
“告诉大家，在校场上集合。”方未寒对身旁的传令兵吩咐道。
“是！”
传令兵敲着铜锣跑动在营盘中，不一会儿的功夫，整个营盘的士兵都被集合在了校场上。
方未寒站在校场前的土夯高台上，遥遥地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
几千号人聚在一起，乱哄哄的声音分外吵闹。不过见到方未寒久久不说话，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
用血气放大声音，方未寒平静说道：
“看起来大家都挺高兴的。”
台下传来哄笑声。
“但我希望，你们能够想想这份高兴背后的代价是什么。”
哄笑声为之一静。
“我知道，在场的你们选择来参军，或许是因为我的事迹，也或许是因为实在没别的去处，还有的……是想自己闯荡出一片天地。”
“但你们不要忘了，在我们聚在这里哄笑的时候，你们的家人在干什么。”
方未寒的目光冷峻地扫过台下的诸多士兵，明武五转的威压不再保留，巨大的威压让他的声音低沉如雷震。
“现在是夏末秋初，农民佃户已经在准备秋收事宜，田里正是最忙的时候。商人起早贪黑地挑担远游，只为了换得微薄的利润。官吏整日上下赔笑，只为了自己晚年的仕途求个安稳。”
“作为家族中的年轻人，最应该分担责任的人，你们中又有多少人是家族完全不需要自己出工出力的呢？”
偌大的校场上寂静无声，方未寒的眼光仿佛带着某种压迫感，让他们不敢去对视。
“时间从来不会等人，消耗掉你们本可以为家族承担责任的时间参军，就必须创造出与之等价的意义。我们聚在一起的目的也绝对不是给你们提供一个吹牛打屁的机会这么简单。”
“现在，我问你们。”方未寒顿了顿后说，“你们觉得在大周，参军光荣吗？”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然没人敢说话。
“不光荣，对不对？”方未寒按剑而立，“从军乃无奈之举，兵卒处在九品中的最下品，这……就是大周对于士兵的普遍看法。”
“即使是北方抵御异族的长垣铁卫，风评也只是稍稍好上一点，却远没有达到让人们争相报名参与的程度。”
“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台下还是没有人敢说话，不过明显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方未寒的身上。
“其一，兵卒待遇太低，一名普通禁军士兵的月俸只有区区五两银子，甚至还比不上酒楼的小厮。若是地区镇守府的部队，这个数字还会更低。就这点工钱，维持自己不饿死便已然是极限，何谈成家立业？”
方未寒的话激起了不少人的认同，他们默默点着头。
“其二，部队中的关系错综复杂，晋升无望。以臭名昭著的监门卫举例，能进监门卫的所有人都是凭借家族的恩荫。他能当上执戟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作战勇敢，而是因为他有个好爹。普通人想在军队中混出头，根本不可能。”
对于这一点，陈钰先深有同感。若不是他的修炼天赋极其突出，最后加入了相对公正的玄重卫，恐怕他的一辈子也会庸庸碌碌地过完。
他也抬起头看着方未寒，用心听起来。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大周的军队存在的意义不明。”
方未寒朗声说着，面对数千人的注视毫不怯场。
“军队之于国家，犹干城之于邦域，固本之基，保境之权。无军则国不立，无兵则民不安。国家之柱石，社稷之屏藩。有军则四方震慑，无敢犯境；无军则边陲失守，国势日危。”
“守卫边陲不受侵犯的任务，现在有长垣铁卫代劳，我们驻守在长明城，只能算得上预备役。那我们的任务便只剩下来了维持社会稳定，守护大周治安。”
“你们觉得，那些金吾卫很好地执行了这个任务吗？”
方未寒大声喝道。
“没有。”
有人如此回答。
“是的，他们没有！”
方未寒抽出手中长剑，剑锋在阳光下雪亮而冰冷。
“现在的军队，只是腐败与无能的集合体，也是庸碌和臃肿的代名词！他们不曾为百姓伸张过一丝一毫的正义，他们也不曾为这个国家做出一点一滴的贡献！他们只是趴在帝国的身躯上，饱饮民脂民膏的蛀虫！”
“所以百姓才会仇恨他们，狺狺狂吠之恶犬，何足敬畏！所以朝廷才会蔑视他们，不过阶下一狗，何谈尊重！使军将不军，将不为将！民不从军，军不爱民！”
“你们想成为这样的军队中的一员吗？”
方未寒再度高声问道。
“不想！”
这次回答的声音整齐了许多，每个人的情绪都被充分调动，展现着对大周当下军队的不满。
他们大多是平头百姓，早就已经忍受够了那腐败无能的军队。那些只会助纣为虐的人根本不配称作军人！
但长期的压迫使得他们的内心早已麻木，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们说：这是错的，这样的军队是不正常的。
直到今天。
“我会给你们大周军队中最好的薪资待遇，我会制定大周军队中最公平公正的晋升规则，同时……我也会用实际行动向你们展现出，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在战斗！”
方未寒的声音有力而自信，同时具备将军的威严和青年的朝气，让人不自觉地便想要追随。
“别的军队不想做的事情，我们来做！别的军队不敢说的话，我们来说！我们的剑刃，始终不会违背此刻的初心与决心！”
“你们也有亲人，对不对？我们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他们而战。我相信在未来的某一天，你的家人在和旁人谈起你的时候，会自豪地说一句：‘他是东宫卫率的一员！’”
“这是一条注定布满荆棘的道路，或许我们会和全世界为敌，或许我们会受到无数的诽谤和非议，或许我们……甚至不会成功，所以我希望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方未寒将手中长剑重重掷入地面，剑柄颤动着，剑吟声穿云裂石。
“想要退出的，现在可以退出，我会发放你们一个月的饷银，自己去找书记官。”
一个人犹豫地走出来，紧接着又是一个人，最终稀稀拉拉地，走掉了几十个人。
但更多的人没有动，他们安静地看着方未寒，沉默得如同一片林海。
这个梦想十分远大，远大到了让人听来觉得荒谬的程度。
但他们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可以带领他们做到，就像他当初赤心孤胆斩杀上原王氏的二公子一样。
他曾经创造过那么多的不可能，他们愿意跟随他……再赌一次。
方未寒积攒的名声与民心，在这一刻再度发挥了它们的力量。
“那么剩下的人……”
方未寒举起手，上指于天，振臂高呼：
“欢迎你们加入东宫卫率军！”
“东宫卫率！”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这种激动的吼声很快便充斥了整个校场。
“东宫卫率！”
“东宫卫率！”
陈钰先混在狂热的人群中，默默揉了揉眼睛。
“他妈的……真会洗脑。”
他笑骂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