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我们终将逝去
玉龙山腰，风雪交加。
“想问的问题都问完了吗？”
魏寒负手而立，衣袂苍白如华发。
“没问完，先等等……让我捋一捋头绪。”
方未寒现在脑子很乱。
各种各样的疑问交织在他的意识之中，让他的思维变成一片乱麻。
“捋什么捋，没时间了。”
魏寒没好气地笑道。
这时候，方未寒才恍然注意到，眼前白发男子的身躯已经渐渐变得透明，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你……”
“正如你所见，一千年前的残魂活不了多久，这个世界正在排斥我。”
魏寒道。
“如果你还有疑问的话，就靠伱自己去发掘吧。最后的时间，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两句？”
方未寒：“……你说。”
“我潜心修炼数十年，甫下天山，便正撞上汉末的天下大乱。”
魏寒追忆般说道。
“当时我一腔热血尚未凉透，又身负临渊绝学传承，经常以留候张良自比。想着凭借自己的本领得遇明主，想着要为这个天下做些什么，想着不辜负自己指着天山许下的承诺。”
“但后来直到我走上这条路，我才发现它有多么难走。”
他自嘲地笑了笑。
“背叛、猜疑、尔虞、我诈……那些日子如同噩梦，是即便最皎洁的星光也照不进的深沉的黑。”
“你和我走在相同的路上，但你比我要……幸运得多。”
他看向方未寒，有些羡慕，有些不甘，又有些欣慰。最终这些复杂的情感都化作烟云消散，消散成单调的释然。
方未寒不禁默然，他知道魏寒在说什么。
自己有婉婉允姜和小槿帮忙，能够调用的资源远比他要庞大。从这种意义上来讲，自己的确很幸运。
“为了改变这个世界，我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量。以未来与过去为棋局，用世间众生为棋子，却终难胜天半步。”
“我失败了，但你还没有。”
魏寒站起来，与方未寒擦肩而过，像是两个世界的交错。
他走到崖边，直视着眼前的雪漫沟壑。
“方未寒，大周的史料中有没有我的名字？”
魏寒突然问道。
方未寒沉默片刻：“没有。”
“嗯，这就对了。”
他自言自语着这几个字，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快要流出眼泪。
“这就对了……”
“方乾义，我果真没有看错你。”
魏寒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躯在一点一点变淡。回头望去，墓碑在风雪中摇摇晃晃。
他留在世上的唯一证据，只剩下了这座无字的墓碑。
这样也不错，挺简洁。
“人生数百载，不过一场大梦。”
魏寒最后看了一眼方未寒。
“方未寒，带着我的名字，去名扬天下吧。就把这当成一个老人最后的请求。”
方未寒轻声道：“我会的。”
“记住了……方未寒……”
魏寒低声喃喃：“人活这一辈子，但求……问心无愧。”
风雪悄然停息，冬日寒阳照在他的脸上，一如当年天山上的星光。
云过雪踪，白衣不复。
……
……
问天峰上，寒来暑往，时间悄然而过，再回首时已是一年。
小方未寒和小温折雪间的关系突飞猛进。
问天峰孤寂，两个缺爱的小家伙只得相拥取暖。
“师姐，今天好大的雪。”
小方未寒趴在窗户边，眼睛亮晶晶的。
“是啊，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大的雪了。”
过了一年，小丫头的身高又涨了一截，已经出落得有几分少女的亭亭玉立。
但小方未寒却是没怎么长，跟他入门的时候相比身高没有什么变化，总是被小温折雪仗着身高的优势肆意欺负。
小丫头不放心地将他从窗边抱回来，小心地按在凳子上乖乖坐好。
“窗边冷，小心着凉。”
她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变成了这种样子，总是喜欢管着方未寒，生怕他受到一点点的委屈。
之前的那个见到生人都会害怕地躲起来的小丫头已经消失不见，现在的温折雪变得成熟了很多。
这一切的变化，都是从方未寒来到天山之上开始的。
“师姐……我就看看雪。”
小方未寒可怜巴巴地说。
“那也不行。”
她伸出手，揪了揪他的脸蛋，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温柔。
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温折雪正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越是深入了解自己过去的这些记忆，她的心尖上的酸涩便越重一份。
为什么自己会忘记这一切……
那是自己的师弟，是自己恨不得捧在手心的珍宝。可现在自己竟然连记起来他都做不到。
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暗面说的话如同阴云一般，无时无刻不盘踞在她的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温折雪听见小方未寒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心头一跳。
“对了……师姐，明天是清明，这么大的雪……你还要去问天峰顶吗？”
小方未寒不无担忧地问道。
“去。”小丫头的笑容浅浅淡淡的，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每个清明我都会去的，就算是下雪也一样。”
她眸光一亮，像是又想起来什么一样，期待地看着他：“对了……师弟这次要不也跟我一起去吧？”
“……我？”
小方未寒愣住了，显然没有预料。
“我……我想让娘亲他们。也见见师弟。”
小丫头垂下脑袋，轻轻说道。
在这一年的相处之中，从素不相识到熟稔亲密，小温折雪早已把他当做了自己的亲弟弟，也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亲人。
清明扫墓烧纸，她自然也想将自己的弟弟带给娘亲看。
可……师弟看上去似乎不太愿意……
“如果师弟不想去的话，那就算了吧……”
小丫头强颜欢笑地说着，眸光黯淡。
这时候，一只小手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我想见见姐姐的娘亲。”
小方未寒轻声说道。
“诶？”
小温折雪心尖一颤，呆呆地抬起头来。
“这么长时间，一直还没有告诉姐姐有关于我的身世，实在是对不起。”小方未寒对着她歉意地笑了笑。
“其实我从小就是二叔抚养长大，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爹娘，只听说他们是军队的大英雄。”
“当然，我也从来都没有姐姐。”
小方未寒轻声说道。
“小……小寒……”
小丫头的声音轻轻颤抖着。
她捂着嘴巴，俏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欣喜，隐隐约约地已经预感到了他接下来会说什么话。
“折雪姐姐，你以后，就当我的姐姐好不好？”
“铛！”
一声脆响，少女失手打落了桌上的茶杯。
“我愿意！”
小温折雪死死地抱着她，欢喜地泣不成声。
“我永远都不会忘了小寒，我永远都会保护小寒！”
“我是小寒的姐姐！”
小丫头的所有期盼，所有惶恐与不安，都在今日烟消云散。
光影破碎，温折雪星眸通红，眼角晶莹满溢而出，只觉得整个心脏都扭成了一团。
“我……我真的是……”
少女苍白的嘴唇失了血色。
“……他的姐姐？”
“小寒？”
温折雪颤抖着唇瓣，轻声唤出两个字来。
那种熟悉的感觉绝不会错，她曾经无数次这么做过。
心中的空缺越来越大，那空落落的深渊中涌入血水，是酸涩的钝痛。
“小寒，小寒，小寒……”
少女如同入魔了一般，不断地重复着他的名字。
就好像这样能够填补她心中的那道裂隙，就好像她能够凭借这样弥补自己对于他的亏欠。
但……
“我不喜欢你。”
自己那冷淡而疏离的声音似在耳畔。
“不……不是，我……”
温折雪无力跪坐在地，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嘴巴，眼泪夺眶而出。
“师姐，你这么郑重地帮我，真的是因为我身上的气运吗？”
“真的呀。”
“如果你身上没有气运，那我还帮你干什么？”
……
“不是我说的，小寒……不是我说的，我真的不知道……”
往日说过的所有话语，都在此刻重重地砸在少女的心上。心田血流如注，她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这是最喜欢自己的小寒，这是曾经亲口说出，要让自己当她姐姐的小寒。
但自己……却说……自己不喜欢他？
“呜……”
只觉得一股甜猩的味道涌到舌根，少女的身形摇摇欲坠，眼前是充斥着血丝的花白。
天旋地转，她狼狈地伏在冰冷雪地上，泪如雨下，化作稀碎冰晶。
“小寒，对不起……”
是她搞砸了。
她没有履行好作为姐姐的责任，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受了那么多的委屈。
“你不是一个称职的姐姐，从来不是。”
一个声音突兀响起，带着冰冷的嘲讽。
是她的暗面，另一个温折雪。
她在温折雪的面前蹲下身子，面容一模一样的两人好似一对双胞胎，唯一的区别便是脑后那一黑一白的长发。
“你也知道？”
温折雪机械地轻声问道，带着丝丝痛入骨髓的绝望。
“师尊也知道，大家都知道，为什么……只有我……只有我的小寒……”
眸光深处，一抹璀璨而暴烈的蓝紫色星光在燃烧着，仿佛来自末日虚空的火焰。
“先别急着生气，因为后边还有让你更生气的。”
她低低笑道。
“也别急着自责，我怕你后边直接晕过去。”
温折雪：“……”
“你什么意思？”
她死死地盯着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急切而悲戚地问道。
“温璇，在你之前懵懵懂懂的记忆之中，你清明节，真的会上问天峰烧纸吗？”
少女陡然一惊，一阵巨大的恐惧感包裹了她的身体。
自己刚才正是听幻境中的小方未寒说到这里，才感觉有些不对劲的。
她从未记得过……自己在清明节有这样的习惯。
“那个坚定而倔强的温璇已经死了，活了这么多年的，是一个不知感恩的忘本家伙，呵。”
她不屑地嘲笑道。
“是……师尊他们抹掉了我这方面的记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和师弟又有什么关系？！”
一向清冷的少女已经完全失了仪态。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烧灼着她本就脆弱不堪的敏感内心。
“你说话啊？！”
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愤怒的目光，另一个温折雪只说了一句话，便让她停下了所有的质问。
“你说，你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情，是你上问天峰观星台玩耍忘了时间，左等右等，不见人来救你，对吗？”
犹如一盆冷水浇下，少女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停止了流动。
她的暗面冷冷地看着她：“那你可知道，那一天，正是清明？”
“你说……什么？”
心跳陡然加快，血液泵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但少女却有种缺氧的晕眩感。
温折雪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一天。
在她的记忆之中，自己因为贪玩忘记了时间，被困在了观星台。当时大雪漫天，来路全部冰封，瑜沫不在身边，听不到自己的呼唤。
她只是一个一转的摹写修士，理论上不可能在那样的环境中生存一夜。
但事实上，温折雪真的做到了。
她不但活了下来，甚至还依靠自己的力量走下了观星台，与此同时觉醒了独属于她的那一颗太阴命星。
“那件事情很不合理对吧？但你一直默认了它的存在，就好像是自己什么理所当然地经历一样。”
另一个温折雪目露嘲讽地看着她。
“这么多年了，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那一天的事情其实是假的呢？”
“瑜沫被人拖住了，当天的风雪是人为的。而你……和师弟，就像是闯入渔网的两条鱼，从你们踏上前往问天峰顶峰的路上开始，就已经再也无法回头。”
看着眼前浑身颤抖，面容哀戚的少女，她的心底并没有丝毫的同情心，反倒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不过即使在当天早上，你们仍然有破局的方法。”
“那方法就是……”
“不……求你不要……不要再说……”
“就是你可以选择不带上他，自己去那个观星台烧你那狗屁的纸钱。”
她厉声说道。
“但你……温折雪，你却利用了他对你的感情绑架了他，是你逼着他跟你一起踏上了这条死路！”
“你明知道，只要自己开口，他必然不可能推脱。你明知道，当天的风雪不太对劲，但你还是选择了忽略！”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哪怕你做对一步！”
她的话音走到最后，再也维持不住平静，而是带上了愤恨的哭腔。
“就一步……”
“小寒都不会有事。”
“可你……什么都没做。”
她的声音像是惊雷，将少女从浑浑噩噩中拖入阵痛的深渊。
温折雪的心在绞痛着，她发着抖，想要解开那团记忆，动作却畏畏缩缩，始终不敢触碰。
“如果这是一起临渊阁策划的绑架案，那么你，温折雪。”
她冷漠地注视着她，注视着她那渐渐放大的震颤瞳孔，像是在看一个杀人犯。
“恭喜你啊，温折雪。你就是那个最大的同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