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临川郡,临汝城。
临川郡位于扬州南部,北接豫章,南临建安,与交州隔着五岭相望,是江淮之地的大后方,暂时并未受到战乱波及。
比经济商贸,临川不如会稽广陵。比读书入仕,临川也不如吴兴松江。除此之外,此地气候湿热,瘴气密布,也不适宜耕种。但即便如此,临川仍然凭借其安定祥和的居住环境,在乱世之中成为了不少逃难而来的北方流民的聚集之所。
寿春大战的余波似乎并未牵扯到这里,除去对谢相的崇敬之外,临川人依旧过着自己平淡的日子。
最近临川流传起一则不知从何而来的流言,说是这两天会有什么朝廷里的大人物过来。但临川百姓翘首等待了许久,也未见着大人物的半个踪影。
大人物出行,得有车队吧?得有兵马护送随行吧?得大张旗鼓进城以示尊贵吧?这些都没有,百姓们自然也是不相信的。
他们对这个流言嗤之以鼻――真当我们临川人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土著吗?临川再穷,也是扬州的一部分,更不是那交州荆南能够碰瓷的存在。
流言散播了几天后便无疾而终,今天的临汝城下着细雨。北门之外,青衣少女手持油伞驻足而立,身姿如嫩柳临风般,化作刻入烟雨中的绝美风景。
她的容貌隐藏在伞边之下,看不真切。她身边只有几个侍女,没有侍卫。如此做派,确像是哪位富商家的小姐出游。过路的百姓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却又很快挪开。
他们好奇于这体态窈窕清丽的少女隐藏起来的容颜,更好奇她的身份,但总归是无人胆敢上前搭话。毕竟扬州这地方,富商往往能比朝廷更说得上话一些,这种富家小姐看看就好,可千万不能怠慢惹恼了人家。
谢令婉身后隔得很远的侍女们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哎,你们猜猜,大小姐这次是在等谁?”
尽管谢令婉已是大周宰相,但这些从东山开始便一直伴随她左右的侍女丫鬟们还是习惯性地称呼她为大小姐,而谢令婉也并未纠正这一点,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
“能让我们家大小姐亲自等着的人,怕是还没生出来吧?”一个圆圆脸的侍女满是崇拜地说。
“这话可不兴说……其实还是有的,你们忘了广陵王殿下了?”另外一侍女摇头道。
“广陵王殿下除外嘛,殿下他现在不是在长明?又过不来。”圆脸侍女小声道,“不过大小姐和广陵王殿下间的感情真好啊。”
“这确实。不过他们是经历了许多事情的青梅竹马呀。那般多的挫折都没让他们分开,咱们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侍女们一阵唏嘘,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事情,都变得有些沉默起来,
“唉,整天给大小姐干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到我的意中人呢。”圆脸侍女叹气道,“每个月拿着二十两银子不说,年底还会发年奖,做的更是给大小姐谋事的生计。媒人见了我这条件都为难得很――根本找不到比我挣得多的男人,说出去像什么样子?”
“你眼界太高了,适当放低一点,也许有惊喜呢?”另一个侍女劝解着,语气却有些哀怨,与其说是说给别人,倒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在大小姐身边待久了,眼界怎么放得下去啊。”圆脸侍女悲伤哀叹道,“庸俗的男子见得多了,我现在只想找一个广陵王殿下那样的如意郎君。”
“可是放眼全天下,广陵王殿下也只有一个……”
话题到此为止,侍女们都难过地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后,一个侍女突然问:“哎,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哪有什么声音,你听错了吧?”圆脸侍女反驳道。
“不,就是有声音。”那侍女抬头,惊讶地瞪大眼睛。
她指着远处的云层,惊声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钢铁鳞甲掠出云层,千里雨雾凭风四散,不可存在于世的神话生物俯冲直下,如大星流坠。
“难道是……难道是龙吗?”小侍女目瞪口呆。
最为年长的侍女反应极快:“是陛下来了,快去准备迎接……不,不对。”
“先看大小姐的意思,眼睛都擦亮了!”
“是!”侍女们齐声答应。
神龙的出现在临汝北门引起了巨大轰动,尽管长明之战的消息早已传到这里,但所有人都还是这辈子第一次目睹真龙的存在。
“是龙!是陛下!”百姓们激动不已。
神龙化作流光落地,方棠和方未寒联袂走下,共撑着一把伞。
“陛下万岁!”
周围的百姓顾不得泥水,便匆匆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方棠朝着周围的百姓微笑致意。她转过身,看着那一袭缓缓靠近的青衣,眸光渐渐沉凝。
“令婉,好久不见。”方棠露出大方而得体的微笑,“或许,现在朕该称呼你一声谢相?”
说话的时候,方棠的眼神不经意地扫过谢令婉的全身上下。
上次在广陵王府的时候她没好好看,如今心理状态改变,她当然要先行侦查了解一番。
头发浓密乌黑,看上去是偏软的发质?梳成了这种看起来能显得清丽娇软的流光髻,是在刻意表现自己柔弱的一面吗?呵呵……
肤色没什么好说的,跟自己半斤八两,裸露在外的肌肤也找不到什么瑕疵。
腰细腿也长,看上去碧珑倒还真的没有说错,这女人的体态在她见过的所有女人中都是最优美的那一档,简直完美到了一种让人不忍亵渎的程度。
然后嘛……方棠不经意地低头看了看,暗自对比后,脸上的笑容更加甜美几分。
谢令婉这种瘦不拉几的,抱起来绝对硌手,不及我中庸完美的万分之一。她将来生了孩子之后营养定然是跟不上的,估计需要找给孩子找乳娘吧?
幽兰而已,中看不中用,又不能吃!比得上海棠半分吗?
按照老师的话来说,喜欢上一个人是看脸,但喜欢上一个人肯定还是看手感,方棠觉得自己已经赢定了。
“公事繁忙,久疏问候,还望陛下莫怪。”谢令婉同样报以完美的微笑。
她的目光在方棠的身上短暂停留,便缓缓偏移,落在了方未寒为方棠撑伞的那只手上。
谢令婉微笑着看向方未寒。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是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像是被针扎了下似的,方未寒莫名打了个寒颤。三个人,打了两把伞。婉婉一把,他和方棠一把。这是什么地狱构图呢?
方未寒猛然回想起一个严重的疏忽:他似乎还没有向婉婉解释过自己和方棠间的关系。
方棠何等聪明,她顺着谢令婉的视线看去,一下子便明白了当下的局面。
小女皇的笑容更为明艳几分,关切地说:
“谢相身体不好,莫要淋着雨,着了凉,我们进去说吧?”
“无妨,臣身体状况尚可。五月之雨,倒也算不得凉。”谢令婉说。
应付方棠只是随口为之,现在谢令婉正盯着方未寒的眼睛,像是要从他的眼中看出来个所以然一样。
作为这个世界上最熟悉方未寒的人,谢令婉敏锐地察觉到他和方棠间的关系明显有些问题。
在长明的时候,每当下雨,躲在他伞下的那人应该永远都是自己。这方棠现在竟连这点特权都夺走了吗?
若仅仅如此便也罢了,谢令婉自认为不是什么度量狭小的善妒之人,她生气的是,为何方未寒此前从未与自己说过这件事?
被谢令婉幽幽地看着,方未寒感到头皮发麻,根本不敢和她对视。
现在方棠在自己身边,更远处还有那么多的百姓在盯着,方未寒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向谢令婉解释这件事情。
不是,为什么这该死的临川又在下雨?要是没有这场雨,那么大家和和气气地一谈,哎,没准就什么矛盾都没有了呢?
方未寒的大脑飞速运转,终于被他想到了一种解决当下死局的方法。
“哎呀,一不小心修罗场了呢。”每次一到这种时候,平日里装死的云纾就会分外活跃。
娇小的少女飘在他的另一侧,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
“云纾,快,帮我个忙。”方未寒在脑海中向云纾求救,“把我手里这把伞弄坏掉,记得要伪装成自然坏掉的样子。”
云纾:“?”
她缓缓打出一个问号,眼睛瞪大,一脸懵:“不是,为什么要弄坏伞?”
“你照做就是了!”
“自己不能弄吗?”
“我弄的话会被发现,你的力量可以瞒着她们。”方未寒的考虑十分周到。
“……”云纾感到无话可说,她很想用一个形容词来形容方未寒,但憋了半天没想出来,还是照做了。
“咔吧。”
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动传来,谢令婉和方棠闻声看去,只见方未寒手中的伞面忽然裂开了一道大口子,整个伞面都向后弯折过去,已经不能再用。
“陛下,伞坏了。”方未寒立刻扔掉坏伞,一脸无辜地看着她们。
谢令婉嘴角微微一弯,面色稍缓,而方棠却是有些不高兴。
她有些狐疑地看了方未寒一眼,不确定是不是他偷偷做手脚弄坏了伞。
但刚才方棠又的确没有感受到一点星力或是血气的波动……难不成这伞真的是自己坏掉的?这也太巧了些!
方未寒看着谢令婉眨巴眨巴眼睛,朝方棠那边使了个眼色。
谢令婉微嗔地瞪他一眼,轻盈地走到方棠身边,将伞举过两人的头顶。
“陛下,我来为你撑伞。”谢令婉道。
方棠微微一怔,便迅速反应过来,脸上的微笑依旧大方:“劳烦谢相了。”
方未寒撑起血气屏障挡雨,在众多侍女的簇拥下,和两人一同走入城门。
“这雨下了多长时间了?”方棠漫不经心地问。
“从年初到现在,大致有三个多月了吧。”谢令婉回答。
“看起来还会下很久,谢相可做了什么别的准备?”
“自然,还请陛下放心。”
“我对谢相的能力自然是完全放心的。”方棠笑吟吟道,“前不久在庐江,谢相打得当真漂亮。朕看飞信捷报的时候都忍不住感到一阵心潮澎湃。”
“庐江之战只是堪堪平手,出力者是大周的赤诚军民。令婉只是略尽绵薄罢了。反倒是陛下,长明城下的惊世一剑,真真切切是力挽狂澜之举。”
“谢相谦虚了。”方棠抿唇微笑着,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心中暗道这谢令婉当真麻烦不好对付。
方棠换了个话题:“不知谢相对当今天下局势如何看?”
“雍凉无虞,只要散关不失,多撑一段时间,王昱之军定会不战而退。”
“那洛京方向呢?”
“方迎败局已定,洛京恐近日便会不保,进而威胁长明。潼关天险不在,陛下应对并州军早做防范。”
“北府军会在江淮之间拖住异族拓跋部的主力,仅能起钳制作用。若需破局,还要依靠陛下和东宫卫率的力量。”谢令婉说。
“朕也是这么想的。”方棠笑道,“只要谢相能够在江淮拖住异族的攻击,那我大周的未来便有了希望。”
细雨沥沥,少女们的足履踩过水洼,水声细碎。
“谢相,若你早生五百年,定是一代名臣。”方棠忽然道。
谢令婉顿了顿,而后回答:“若陛下早生五百年,当也是一代明君。”
“那可不一定。”方棠轻声道。
谢令婉的眸光微微闪动,看了眼身后假装欣赏风景的方未寒一眼,若有所思。
说话间,三人很快便走到了一处谢令婉预先购置的宅邸前,侍女为他们恭敬地拉开大门。
“还好我能站在陛下身旁,感知到陛下的真切存在。”谢令婉说。
“否则?”方棠问。
“否则我当真会以为陛下是五百年前的人物呢……陛下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远超常人的沉稳与威严。”谢令婉微笑道。
方棠停下脚步,凤眸骤然冷淡。
她和谢令婉对视着,两位绝色少女脸上的笑容颇为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像是针芒相对。
谢令婉螓首微低,收敛手中油纸伞,交给一旁恭敬侍立的侍女。
“雨还没停,陛下。”谢令婉平静地说,“但我们到地方了。”
方棠的嘴角微微扯动,面色不定,藏在袍袖下的粉拳默默地颓然松开,又倔强地用力攥紧。
“错了,婉婉。”方棠抬起头笑着说,“不信你看。”
少女肩膀上的幼龙发出稚嫩而沉闷的吼声。
真龙,可呼风唤雨。
方棠转过身,看着从云层中乍现的烈日,以白嫩小手遮挡着眼睛。
谢令婉彻底收敛了微笑,冷冷地看着她。
方棠对她的表情毫不在意,像是没事人一般笑道:
“雨已经停了。”
庭院前的气氛陷入冷凝,周围的侍女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但方未寒还得喘,
看着两人不带一个脏字却剑拔弩张,仿佛要争抢什么东西一般的氛围,他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方未寒开始想念可爱的允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