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太仓州,因在娄水以东,故而又称娄东。此地襟江带海,东屏吴门,南蔽云间,自古以来就是苏松之地通往北国的门户。
三国时期,吴主孙权联结辽东公孙渊,想要在此派水兵北上,于是置仓屯粮,号为东仓。
千年之后,元朝以浏河口为始发港海运漕粮,置仓于此,谓之太仓。到了明代,郑和下西洋仍是从此出发,遂有“六国码头”之名号。
及至明中叶以来,苏州成为全国乃至全球首屈一指的工商业城市,太仓作为其门户之地,自然也是富得流油,所以便有了“锦绣江南金太仓”的说法。
有明一代,太仓的风流人物数不胜数,政界有王锡爵这样的首辅,文坛有王世贞这样的盟主,艺林有魏良辅这样的曲圣,真可以说得上是俊采星驰。
张溥便是生长在这样的地方,不过却并非出身于簪缨世家,他家是从张溥爷爷辈富裕起来,子弟才开始有机会读书。
不过,张溥之父却并没有取得功名,最后只是个太学生,张家发迹的是他大伯这一支。
张溥大伯名叫张辅之,万历十四年的进士,最后做到南京工部尚书。后世太仓的张溥故居实际上是他大伯的宅第,张溥本人从来没有在那里住过。
张辅之虽然饱读圣贤书,但却从不知孝悌为何物,对自家幼弟很不厚道,不仅夺了后者名下最好的田产,而且连墓地都夺了去。
更有甚者,其心腹豪奴陈鹏、过昆也对张溥一家百般欺辱,张父咽不下这口气却又无可奈何,最后郁郁而终。
张溥兄弟十人,当时成年的几个都是敢怒不敢言。时年十五岁的张溥愤而咬破手指,在墙上大书八个血字:“不报仇奴,非人子也!”
陈鹏、过昆很快就听说了这事,两个豪奴相顾而笑,放眼讥讽道:“塌蒲屦儿何能为?”
所谓“塌蒲屦儿”,翻译一下就是“小婢养的”。张溥的生母金氏本来就是他爹的婢女,因为给主人家生了儿子才有了妾室名分。
结果这话又传入张溥耳中,后者关起门来痛哭一场,从此不分日夜发奋读书,只求有遭一日能出人头地。
张溥读书的法子和别人不同,他每次读一本书都要手抄一遍然后焚毁,如此重复六到七次,号称“七录七焚”。所以他在自己的住所前挂了一块木牌,上书“七录斋”三字。
正月初九这天,林海备好礼物、打选衣帽,一大早就骑马往七录斋而去。
七录斋并不在太仓城内,而是在城外西郊。
张溥在十个兄弟中排行老八,但却是生母金氏的长子。张父死后兄弟分家,张溥便奉母外出居住,他后来读书的花费都是靠金氏一针一线挣出来的,所以张溥平生事母至孝。
林海原本对张溥的生平并不熟悉,不过后者如今在太仓州也是个大名人,所以此前的经历还是很容易就能打听到。
听完阮美和柳麻子在街头巷尾搜集的张溥故事后,林海想象中的七录斋就是个破旧的小房子,但等他到了跟前一看,却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
七录斋确实不算大,但却绝对不破旧,能看出来房子明显是近几年翻新扩建过,而且外面还加盖了马棚,其中拴着好几匹马,有专门的马夫负责照料。
张溥亲自在门口迎候,他的衣着虽然谈不上多么奢华,但也绝对算不上寒酸,看起来至少是个中等人家,而且是“锦绣江南金太仓”的中等人家。
“看来这厮已经脱贫致富奔小康了,果然是名利不分家啊……”林海一边翻身下马,一边在心中暗暗忖道。
这时,张溥已经踱着方步迎了上来,一板一眼地向林海作揖道:“这位想必就是福建来的林将军罢?晚生张溥,这厢有礼了。”
“西铭兄,在下一介武夫,怎当得起你这大名士一拜?”林海见状连忙答礼,“兄弟是个大老粗,礼数不周之处,还望西铭兄海涵。”
张溥道:“林将军这话愧煞晚生了,你老是首毁逆生祠之人,一篇讨魏檄文更是天下传颂,晚生岂敢对将军不敬?”
“西铭兄,你我都是反对阉党的同志,当以朋友论交。在下草字通波,别号登万,你叫我通波或者登万都行,切莫再叫将军了……”
林海说着又道:“西铭兄,在下也是听闻了你和南郭兄义逐阉党爪牙之事,所心生敬佩,不远千里前来造访,顺便给二位拜个年。”
南郭是张溥的义兄张采的雅号,娄东二张一个住在太仓城西,一个住在太仓城南,给自己取雅号也是一个西、一个南,足见这两人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事实上,二张过去的五年里一直都在七录斋中共同读书,可以说每日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所以林海给二张都写了拜帖,但阮美却只需送到张溥的七录斋即可。
张溥听了林海之言暗暗窃喜,原来驱顾之事已经传到福建去了,他原本还纳闷林海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号,这下算是搞清楚了。
“那晚生就恭敬不如从命,斗胆以雅号相称了。”张溥边说边做了个请的手势,“登万兄,快请进屋罢。你来得有点不巧,我兄张采去年中了举人,驱顾之事过后就进京赶考去了。”
“哦?原来南郭兄秋闱得中,真是可喜可贺啊!”林海听说张采不在,并没有感到失望,相反他觉得这样更好。
毕竟张采这人他仅仅知道个名字,对其为人性格完全是一无所知。这样一来,和张溥谈起事来,也可以更直接一点。
张溥在历史上干过的事,林海多少还是有所耳闻的,结合阮美、柳麻子打听来的情况,他可以肯定这绝对是个不甘寂寞的野心家。
与这样的人打交道,不用玩虚的,直接谈利益交换就好,就像文四爷来找他林某人时一样就行。
到得七录斋中,张溥命下人看茶,林海奉上给二张高堂准备的长白山把参,喝了几口茶之后就道:“西铭兄,林某有几句私房话要说,可否找个僻静地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