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铁模铸炮
当天下午,吃过午饭之后,米格尔把何良焘带到了林海的面前。
还是在同一间会客室,林海命人重新摆上了茶点和水果,同时把刚和家人重逢的伦第一也给薅过来旁听。
何良焘他是肯定要留下来的,哪怕是耍流氓也在所不惜,具体给他安排什么职务还没决定,但多半是在营造司的框架下。
“这位就是何先生罢?请坐,请坐。”林海一边笑容可掬地跟何良焘打招呼,一边打量着这位久闻其名的明末炮学巨擘。
淡水的夏季颇为炎热,何良焘穿着一身雷州细葛布剪裁的衫,头上戴着方巾,脚下蹬着皂靴,一副士人打扮,面容颇为俊朗,看年纪大概在三十出头的样子。
看到他本人之后,林海对米格尔所说的那个传闻又信了几分,儒冠儒服,长相俊俏,这比较符合一个书童出身之人的形象。
“在下就是何良焘,见过林千户。”何良焘抱拳回道,他已从米格尔那里听说了林海的身份,但却还不知林海叫他过来意欲何为。
“好说好说,我叫林海,草字通波,别号登万,浙江舟山人士。”林海向何良焘回礼,接着又问,“敢问足下台甫仙乡?”
“有劳林千户下问,在下草字烈侯,杭州府仁和县人。”
“何先生请坐。”林海请何良焘落座,等他坐好之后忽然发问,“不知何先生可认得太仆寺少卿李公讳之藻?”
何良焘刚刚坐下,听到这句话顿时又惊得站起身来,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何先生请放心,林某对你并无恶意。”林海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个何良焘果然就是李之藻的书童出身。
在听到米格尔所说的传闻后,他就猜测那个明朝官员是李之藻,和利玛窦相交甚笃的浙江籍官员,那可不就是首推李之藻么?
再加上何良焘说自己是仁和县人,这种可能性就更大了。所以林海试探性地问了一下,果然就诈出了何良焘的身世,看来他在做书童时和婢女私通之事多半也不是空穴来风。
“听闻何先生精通西洋炮学,林某这里有一本兵书,还请何先生帮忙看看,里头所载内容是否靠得住。”林海说着就拿出了从何汝宾那里抄来的《西洋火攻图说》。
何良焘稍稍定下心神,拿过兵书粗粗一翻,忽然破口大骂道:“好个孙学诗,我让他把我的兵书带去京师流布,他倒好,竟自己抄出一本兵书来。”
林海闻言道:“何先生认得这个孙学诗?”
“如何不认得,他和我一样,当年都是李家的书童。”何良焘见林海知道自己的身世,干脆也就不再隐瞒了,原来几年前李之藻派孙学诗去濠镜买炮,结果碰到了何良焘,这才有了他说的抄书之事。
“那署名在孙学诗前头的张焘又是什么人?”林海接着又问道。
“他是礼部右侍郎徐公讳光启的门人,和孙学诗一起来濠镜买炮时的主事人,当年还是个守备,如今不知官居何职了。”何良焘不无羡慕地说道。
他这次回乡,就是想凭借自身的本事,看能不能混个武职。不过从后来的情况看,应该是未能如愿,最终也只是在崇祯八年左右混了个白身幕僚。
“原来是徐侍郎的门人。”林海忽然想起吴桥兵变时,山东有个副总兵就叫张焘,和孙元化一样都是徐光启的门人出身,看来就是此人无疑了。
至此,大明的西洋炮学源流已经真相大白,何汝宾和孙元化都是抄的《西洋火攻图说》,后者则是抄的《祝融佐理》。后世学者的推测基本是正确的,大明西洋炮学的祖师爷就是眼前的何良焘。
“何先生,明人不说暗话,林某今日请先生来此,就是想让你留在东番,帮林某铸炮。”林海干脆向何良焘挑明了来意。
何良焘也很干脆,直接拒绝道:“在下多谢林千户好意,但实在是归乡心切,无意在此久留。”
林海笑道:“如果林某没记错的话,何先生就算是回到家乡,也一样是无家可归。既是如此,又何必回去?”
何良焘傲然道:“如今天下板荡,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时,就连徐侍郎这样的三品大员都派人来濠镜买炮,我不信我一身本事,朝堂诸公会无人赏识。”
林海心道:再过两年,就连皇帝都派人到濠镜买炮募兵呢,你何良焘最终不还是个白身幕僚。
不过这未来的事他没法和何良焘说,只是给他摆事实讲道理:“要知道,像徐侍郎这样看重西法炮学的朝中大员,无一不是李少卿的至交好友,你觉得他们会用你吗?更何况徐侍郎也好,李少卿也罢,如今都因得罪阉党而罢官在家了。”
“这我自然知道。所以我不去京师,只想在浙江谋个一官半职,难道浙江文武就没有识货的么?”何良焘之所以在这时候回乡,其实也是因为听说李之藻被罢免了,当年那件事让李之藻对他深恶痛绝,所以李之藻在台上时他从未动过回乡的念头。
林海笑着摇了摇头:“你一无武举功名,二不是卫所世官,三又无人引荐,想在大明求官,何其难也。既然如此,何不换一种思路,只要你肯留下来,我保证不会亏待你,说罢,你要银子还是要美女?”
“在下谢过林千户厚爱,但还是想回乡一试。”何良焘其实也知道林海说的有理,但不回去试一下总是不甘心。
“你要回乡,那不得我派船送你回去么?”林海见好话不管用,干脆先礼后兵。
何良焘听出林海话中隐含的威胁意味,但却敢怒不敢言,于是用葡语对米格尔道:“原来你是在骗我?”
“别说的这么难听。”米格尔脸皮也是够厚的,“我这是给了你一个更好的选择。”
这下何良焘知道自己是上了贼船了,无奈道:“林千户,你要铸炮的话,大明有的是能工巧匠,何必非要赖上在下呢?据我所知,米格尔这次招募了好几位大匠,他们铸炮的本事都比在下更强。”
“你这话我信,但发明铁芯铜体复合炮的却是你何某人,那几位大匠并没有这个本事。更何况,你还能设计西式铳台,大明可没有几个人懂得这玩意。”
何良焘毕竟不是工匠出身,他的实操技艺不可能是顶尖水平,否则也就不需要从佛山聘请工匠来给葡萄牙人传授铸铁炮技术了。
但要说到能把东西方的技术融会贯通,并在此基础上创新,那怕是就没有几个人能比得过何良焘了,他写《祝融佐理》的时候,可是参考了好几本西文书籍的。
林海接着说道:“我方才说要请你帮我铸炮,并不是用泥模法或失蜡法,而是要开发新的工艺。”
何良焘虽然没听过工艺这个词,但却理解了林海的意思,他吃惊道:“这谈何容易!”
“正因为不容易,所以才需要你何烈侯啊。”林海说着又道,“无论是泥模法还是失蜡法,效率都太低,而且还容易产生砂眼,难道你就没想过要加以改进吗?”
所谓泥模法,其实就是先用木头雕刻一门大炮,然后再在木胎上涂泥,用倒模的方式做出泥模,当然用真炮倒模也是可以的,这样可以省去雕刻木头的过程。
泥模制作完成后,先要烘干,这个过程就得三四个月时间,然后再把里面的木胎或真炮敲出来,往泥模里浇铸铁水或铜水,最后再取下泥模。
这是目前东西方通用的铸炮方法,缺点就像林海说的,一是效率太低,除了烘干较慢之外,还有就是泥模是一次性的,每铸一门炮都要重新做一个泥模。
再就是由于水汽的缘故容易产生砂眼,这将会严重影响火炮的质量,导致成品率低。尤其铸铁工艺本来就较难,所以这年代铸铁大炮能十成其二的就堪称国手了。
至于失蜡法,其实不过是一种高级的泥模法,就是用蜡胎来取代第一步的木胎,在烘干泥模的时候蜡就能自然融化,不用像木模或真炮那样敲出来。
失蜡法相对泥模法的好处也是很明显的,首先为了敲出木模或真炮,泥模只能分段或分为两半,这就有范缝了,会对火炮质量产生不利影响。
其次,蜂蜡容易修型,可以造出更加精确的火炮,很多精美的青铜器都是用失蜡法铸造的。
但失蜡法也有缺点,一是蜂蜡较贵,二是只能在冬季使用,否则蜂蜡会自然融化。此外,在生产效率上并不比泥模法高,砂眼问题也一样存在。
听到林海的话后,何良焘回道:“你说的问题我当然知道,但无论是唐人还是西夷都是这么铸炮的,难道你有更好的方法?”
“只是一种设想,并不一定可以成功,但我愿意付出代价去尝试。”林海当然有解决办法,要纸上谈兵那十个何良焘也比不过他,毕竟他是知道后世的铸炮史的。
“先说砂眼的问题,不知你是否知道铸钱所用的翻砂法,就是用砂模来取代泥模,在泥中混入沙子,也许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林海所说的就是鸦片战争前英国人使用的砂型铸炮法,其实和东方铸造铜钱所用的翻砂法有点类似。
但铜钱毕竟个头小,翻砂法到砂型铸炮之间有多长的路要走,林海并不清楚。
就光是选砂这一步可能就要摸索很久,东番是否有合适的砂子也不知道,泥砂比例以及煤灰、木屑等其他组分的比例也需要摸索,此外就是含水率控制的问题,对于砂型铸造来说也是尤为关键的。
“你说的这个法子倒是可以一试。”何良焘闻言眼前一亮,他已经有点后悔,方才没有答应林海留下来为他效力了。
“将来有精力的话,确实可以试试。不过我还有另外一个想法,希望你能优先替我摸索一下。”林海说着又道,“既然泥模容易产生砂眼,为什么不用铁模呢?”
“用铁模?可行么?”何良焘的眼中再度闪过兴奋的光芒,其实用铁模铸造是早在战国时期就出现的技术,两千年来一直在用于范铸各类小型青铜器或铁器,但却从未有人想过将其用于铸造大炮。
“值得一试,铁模是可以重复使用的,一旦能用于铸造火炮,将能极大提高生产效率。”林海的嘴里又开始冒出何良焘觉得陌生的词汇,其实他是可以肯定铁模铸炮一定可行的。
原因就是清朝的龚振麟就发明了这项技术,不过他发明的铁模铸炮技术存在重大缺陷,那就是铁模散热太快,使得生铁水冷凝过快,渗碳体主要以碳化铁的形式存在,也就是最终得到的是白口铁。
相对于泥模法得到的灰口铁而言,白口铁既硬且脆,难以进一步打磨,所以清朝用铁模铸造的铁炮甚至无法镗孔,严重影响火炮性能。而且白口铁炮身容易震烈,炸膛的风险很高。
正因如此,铁模铸炮在清朝并未得到推广,尽管其生产效率远比泥模法要高,成本也更低。
其实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只要减缓铁模散热的过程就行,用泥巴裹上铁模慢慢退火是一种办法,或者裹上棉被放在生有炭火的房子里也行。
这个问题林海并不打算亲自指出,就像他没说砂型铸炮和铁模铸炮一定可行一样,个人崇拜在科技领域是最要不得的,他绝不能对何良焘祭出妈祖大法。
林海打算等问题暴露出来后,再找个烧瓷大匠去项目组协助攻关,陶瓷领域经常是几万件瓷器一齐退火,相信这方面的专家很快就能找到问题所在。
“林千户,我们能不能先谈谈方才说的银子和美女?”何良焘已经完全改变了主意,正如米格尔所言,他最痴迷的还是铸炮,听到林海所说的新工艺后,已经迫不及待要试一试了。
“银子可以谈,至于美女嘛,你长这么俊,只要有钱还愁这个吗?”林海呵呵笑着回道。
美女什么的就算了,本千户还只有一个老婆呢,你还想咋样?
谁叫你何良焘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想谈条件,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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